我们都知道大学的老师一般不拖堂,那大学老师拖堂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师拖堂就是老师到点了还不下课,打了下课铃依然留在教室里讲课,还要把没讲完的知识讲完……行了!吴川内心抓狂,统计学概论这门课的老师,从五分钟拖到十分钟,十分钟拖到二十分钟,拖成一个等比数列,明明台下已经没有一个同学在听,还是要完成任务。等吴川下课上完厕所出来,整栋教学楼都空了,他回头看讲台上的老师,感觉他跟这扎个营似的,还在慢悠悠品茶,一边整理教辅,一点也不着急。
老师不担心吃不着饭,吴川担心,现在走过去食堂都要关门了,其他同学早就结伴溜去校外搭伙,吴川孤身一人往位于群山之巅的二食堂走,祈祷还能给他留一口饭吃。
二食堂修在一个小山坡上,孤高地俯瞰校园里芸芸众生。因其遗世独立,曲高和寡,光是在山脚仰望就让人胆寒,谁没事吃个饭还来健身锻炼,所以二食堂是几处食堂中流水最差的。
吴川无聊时数过,从山脚到食堂的阶梯一共是210阶。网上说21是一个天使数字,是天使在让你保持乐观的态度。吴川早中晚各爬一回,实在很难乐观起来。不过他觉得自己身姿矫健了,腿脚有劲儿了,腰也不痛了,气也不喘了,膝盖也磨损了,半月板也受伤了……
吴川的室友,一位练习中长跑的精壮青年是这么评价的:你走那点路,就算跳踢踏舞上去也没事,更何况走上去吃个饭呢。
这时吴川就恨,为什么不去一食堂呢,明明一食堂更近,为什么不能去一食堂呢。
一切都是他自作孽,之前在一食堂犯了浑,以浪费粮食这项罪名被驱逐出境,上了一食堂的黑名单。
据说一食堂的电视上滚动播放一周他学生证上的照片——模仿法制栏目给他的双眼打了马赛克——无数同学津津乐道,至今学校论坛还流传着他一食堂狂人的传说,说有个男生在一食堂掀翻了所有菜碟,不仅裸奔,还搂着食堂大妈跳了一段街舞,其变态程度,令人发指。唯一庆幸的是吴川的学生证照片拍得像个奇行种,一般人都认不出来。
吴川在半山腰驻足,不禁叉腰回忆起自己在一食堂的犯罪过程。那天同样是个老师拖堂的好日子,吴川上课上得快虚脱,下课了,还得一路狂奔去帮他的三个室友带饭。所有故事都开始于一食堂那盘没剩下肉的丝瓜炒肉。
那天他在窗口前发呆,仔细端详这盘丝瓜炒肉,这菜一半是水,另一半是混着油的水,看得人胃酸往喉头涌。食堂大妈敲敲盆:“你打不打?”
吴川问:“菜呢?”
大妈拿勺刮:“这呢。”
吴川摇头:“我要肉。”勺里只剩一点肉沫。
“没了打完了。”
“可我卡都刷了。”
后面一个同学催:“能不能快点?”
大妈指炒莴笋:“吃这个。”
“我不,”吴川说,“荤菜贵一块呢。”
“那你想怎样?”
吴川说:“我要肉。”
大妈怒,撂挑子不干:“没了,爱打不打,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面那个同学也问:“你还打不打啊同学?”
谁啊这么烦人!吴川心里窜出一团火,他回头,催他的是个长得人高马大的男生,那男生说:“你不打菜我就打了啊,刚训练完饿死了!”说着就要上前。
“都别动!”吴川大喝一声,接着他看了看被他吓一跳的大妈和男生,男生问:“你……你要怎样?”
“我……我要……”吴川抬起左手,手上拎着四五个饭盒。
那男生惊讶,忍不住说了句:“吃这么多?”
吴川不想回答,他突然烦得不行,自己上了课,老师拖堂,到食堂还得给一屋子室友带饭,清汤寡水,红军长征吃这个,别说到甘肃,金沙江都过不了!更可气的他的室友,在宿舍里打游戏,打游戏……和打游戏,把一切跑腿的任务都交给他,其余时间则当他是个透明人,雇家政还得发工资呢,他吴川伺候这群孙子一学期多,捞到什么好了吗?
老子不干了!吴川心里有个小人在狂叫,心中的怒火井喷。
“……同,同学,你没事吧?”身旁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吴川神色狰狞,飞快地扭动脖子,如同厉鬼附体,他看了看男生,又看了看大妈,再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同学,突然觉得他们非常不是个东西!这世间,还有什么有所谓,什么无所谓,金刚经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圆觉经里说,虚妄浮心多诸巧见。宁执我见如须弥山,不执空见如芥子许,什么丝瓜炒肉,什么室友,吴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挣脱开束缚,首先是人情的束缚,道德的束缚,最后是人性的束缚!这是一个青年出自本性的反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老子不吃了,老子要换宿舍换宿舍换宿舍换宿舍…不换宿舍,我定要和他们争个你死我活!
吴川心里豪情万丈,左手把饭盒往空中潇洒一抛,大白米饭如天女散花纷纷落下,落在地上,落在他肩头,落在尖叫着逃窜的同学头顶,落在大妈惊呆而张圆了的嘴里。
叫吧,你们就叫吧!在众人的惊呼和大妈的谩骂中,吴川昂首阔步走出食堂,仰天大笑,听见身后的同学语速飞快地给人传信:“一食堂一食堂速来速来有个男生疯了疯了疯了……”
……
还有几步就要登顶,吴川停下来顺气,叉腰仰望二食堂的英姿,自己手里就差一面国旗,等会往门口一插,热烈庆祝人类成功登顶世界最高食堂xx大学二食堂,我为祖国争荣光。
食堂阿姨已经开始清碗,吴川不死心走进去,还有零星几桌人在吃,连大锅饭的窗口都关了。
“川儿,这边!”四顾茫然之际,一个男生喊他,正是那位练中长跑的室友,身边还坐着几个体育生。
吴川走过去:“杨赟,你怎么也现在才吃?”
杨赟给他腾了座,说:“我们今天成绩不好,教练罚跑呢,等会吃完了还要去加练”。
他递过来一个烧饼:“我这还有个饼,你吃不。”
吴川道了声谢,坐下痛快开吃。
杨赟又转过头和别人聊训练的事,其中一个打量吴川,说:“这兄弟看着有些眼熟啊。”
吴川唯恐被人认出来,只埋头苦吃,杨赟把话带走:“走吧,咱们吃得差不多了。”又嘱咐吴川说:“大师还饿着呢,你等会给他带碗泡面回去。”
吴川忙不迭点头,那人还在思考:“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吴川心想,不是论坛就是一食堂的电视。
杨赟把那人拉开,又冲吴川挥手道:“走了川儿,晚上一起吃饭啊。”
杨赟是知道吴川一食堂狂人这个封号的,他是那场事故的亲历者……他就是站吴川后面的那个男生。
那天吴川走出一食堂,直奔辅导员办公室。辅导员平常都五点半准时开溜的,结果就那一天看韩剧入迷快六点还没走。吴川冲进办公室,大喊一声:“报告!老师我要换宿舍!”
老师手忙脚乱地关掉电脑,说:“换什么宿舍啊!大一换什么宿舍啊!不许换!”
吴川说:“我真的想换!”
“你和室友闹矛盾了?”
“……倒也没有。”
“换不了!”老师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这几年一直在扩招,住房资源紧缺啊,哪来那么多寝室让你换来换去的?”
“可是……”
“回去和室友谈谈心,相互理解理解吧。”
吴川眼皮子直跳:“老师,理解不了,因为我病了,我狂暴了我燥郁了,我ADHDED了!我换不了宿舍,我明天烧自己,后天就烧山!”
“你自己都没了还怎么放火,等等你ED了?”老师惊呼,“这可不得了哦,你年纪轻轻怎么……”
“老师,”吴川说,“就让我换了吧。”
“哎,”辅导员叹气,“可是真不好调整啊。”
“那个,”门外突然有人说,“你要不搬去香樟林?”
吴川回头一看,竟然是打饭时站在身后,激起他无边怒火的那个男生,吴川的火又窜起来,你!你这家伙!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
“同学你谁啊?”
那男生走进来:“老师好,我叫杨赟,体育学院的。”
香樟林,像个小区的名字,吴川压根没听说过学校有这个地方。杨赟说他就住那里,他们宿舍还有空床位。
老师有些犹豫:“那里不算是一般宿舍,能住进吗?”
杨赟点头:“可以的。”
吴川问:“香樟林在哪啊?”
两人一个指东一个指北。
老师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嘿嘿……”
“反正离你们学院挺远的,”杨赟说,“你愿意吗?”
吴川说:“……倒也不是个问题。”
就这样,一周后,吴川提着行李箱来到香樟林,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说叫香樟林,其实一颗香樟也没有,四周光秃秃的,夏天不知道被晒成什么样。还有那幢宿舍楼,吴川看了眼,就懂它为啥还能空着了。他面前的楼神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楼——也叫赫鲁晓夫楼,是那个团结的年代的特有产物。楼一共五层,破旧不堪,外墙水泥抹灰掉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掉无可掉,露出最里层的砖块,有的砖缝里长出绿草,不知道是哪只鸟拉出来的种子活了下来,莫名有种颓废中的生机。
最重要的是,这幢宿舍楼,没有空调!
“欸欸欸别走啊!”杨赟拉住要跑路的吴川,“你听我说,后两年这就要搬新生进来了,能不安空调吗,你现在先忍忍。”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现在的大学生,要求也不高,你可以让他睡地板,可以让他拿胶鞋当枕头,但不能没有空调。没有空调,分分钟给你曝光上网,给你联系媒体,给你挫骨扬灰。
“真有新生?”
“当然。”杨赟说,“不仅要安空调,整栋楼还要翻修,每个寝室还要配洗衣机呢!”
“翻修?这楼都这么破了,怎么不直接推倒重建啊?”
杨赟说:“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来,让我为你引荐一下香樟林的楼长。”他帮吴川推开大门。
楼长是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以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后来又留校任教。学校曾经一度经营状况不好,要拍卖部分房产,楼长家里有几个钱,他不仅捐了部分资产,还把这栋他读书时住的楼买了下来。楼长的妻子死后,他就搬进来住了,这几年学校差宿舍,他又把产权无偿还给学校,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把它给拆咯。
“真是个善人。”吴川赞叹道。
大善人此时正在一楼睡大觉,杨赟带着吴川瞻仰了一下他慈祥的容颜。
“老人家晚上觉浅白天困,我们别吵醒她。”
吴川说:“好。”
“上楼吧。”杨赟说,“我带你去宿舍。”
两人来到二楼,杨赟推开左手边第二间屋子的门,“还有一个室友,不过他没在,”吴川探头打量,觉得虽然墙破点,东西旧点,但还算整洁,他放下行李,走到阳台边张望,只觉得逃离了原来的宿舍,身心都舒畅了。
身后,杨赟说:“吴川同学,欢迎你入住香樟林。”
今日阳光正好,宿舍楼下有个老头坐在躺椅上在晒太阳,旁边还摆着个收音机悠悠扬扬地放昆曲:“春江水暖,玉兔东升,江水流夜朦胧……”
吴川走近,老头睁眼,看向吴川怀里的泡面:“怎么又吃垃圾食品哦。”
“楼长好。”吴川嘻嘻笑,“我给大师带的呢。”
楼长是个没有就业压力的快乐小老头,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全是娱乐,吴川羡慕得不行。
“又不好好吃饭。”
吴川说:“他专心学习嘛。”
楼长哼了声:“顾此失彼,左画圆右画方,两不成。”
吴川想这话应该不是说给我听的吧?上了二楼推开门,床上躺着一个人,气若游丝道:“全儿,你这不孝子,你还知道回来。”
吴川扑到他的床头:“我不是全儿,我是你的小川儿啊大师!”
大师挣扎一番,于床上朝吴川投射眼神,鬼鬼祟祟的样子分外猥琐:“哦,是川儿啊,把我的午饭呈上来就跪安吧。”
“嗻。”
吴川问:“你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
大师爬起来,打着赤膊,头发帘太久没打理盖住了熬了几天大夜后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无欲无求,行将就木。他垂头醒了醒神,攀着栏杆缓缓而下。吴川看着他的动作,就像在看一只油尽灯枯的大蜘蛛。
大师道:“如果你一学期补三学期的学分,那你看到这个学校的一切都会想吐。”
吴川摇头:“你待了这么久,就没有日久生情吗?”
“哪来的日久生情。”大师哼哼,“只有两看相厌罢了!”
大师是一奇人,今年应该算大六,已经延毕两年,是全校同学的大师兄,在这校园里快养成精了,因此众人把兄字省略,尊称他为大师,驰名度和吴川的尊号一食堂狂人不相上下,但因老而弥坚,前者略胜一筹,至于大师的本名,早已被人遗忘,恐怕他自己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
相比之下,杨赟就暗淡很多,既没有发过疯,也没有延过毕,只是一平平无奇长跑健将而已,偶尔还能拿拿小奖,因名字有文武双全又有钱之意,所以吴川便跟着大师喊他全儿,意思是这天底下的好事,难道还能让你全占咯,可不能啊!
“啊!”吴川叫了声,“全儿又把他的运动服扔我床上!”
“想让你顺路洗了呗。”大师说,挠挠头坐下等着开饭。
“你闻你闻。”吴川拎起衣服往大师鼻子跟前凑,“多大股汗味啊,顶着风都臭八百里!”
大师不闻,抓起衣服一扔,扔回杨赟的床上。吴川说:“等他回来,我必须得说说他了!爱清洁,讲卫生,才能实现宿舍大团结。”
“我支持你,到时候全儿不从,我给你做主。”大师说,“但你能不能先给我把泡面煮了?”
吴川提着烧水壶去阳台接水,过一会又进来问:“是不是没交水费啊,怎么不来水呢?”
“不可能,免费的还用不完呢!”
吴川又回去拧水龙头,真的不来水了,下楼去问,楼长说他那也没水,可能是水管爆了要等人来修,至于什么时候有人来修,这就要看天命了。
吴川屁颠屁颠跑回去报告情况,幸灾乐祸道:“大师,看来只能干嚼了。”
“天下苦狗比物业久矣!”大师拍桌。
吴川笑道:“大王!要不咱揭竿子反了吧!”
“莫急,待孤搞到学位证再说。”
“现在怎么办?”
“你说的,干嚼呗。”大师说,扯开包装嚼了一半,只觉得食不下咽,再想想自己遥遥无期的毕业,和苦海无边的学分,只差把眼泪和进面里。
“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吴川在一旁鼓励。
“滚一边去。”大师骂道,吴川立马从善如流地滚了。
吴川去小卖部帮大师买水,遇见同样来小卖部买糯米鸡的班长,班长乐善好施心怀天下长袖善舞,热衷于搞各种团建互动,说班级下星期六有聚餐,问他去不去。
怎么又聚餐!吴川心想,上个月不是还搞了个什么王者比赛吗,比完还出去搓了顿,不去不去,通通都不去。
吴川说:“我不是在群里回了不去吗?”
班长说:“你再考虑一下吧,全班就你一人不来,以前的集体活动你也差不多全没参加过。那都算了,但这次有特殊意义。你也知道,等大二过了我们系专业分流,再想聚一起就难了,这两年虽然不长,但毕竟同学一场,那首歌唱得好我不想说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巴拉巴拉巴拉……”
吴川抓住重点问:“等等,就我一人不去?我们班那个学霸呢,他也去?”
他们班有个学霸,非常避世,一心向学,以前吴川不参加什么活动,一看学霸也不参加,立刻就有安心的感觉,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摆烂,一起逃避social。
班长说:“哎呀他原先也不愿意啊,还得是我给他做思想工作才把他说通的,要不说我这个班长当得不容易呢!我现在不就又来劝你了吗,吴川啊同学一场相逢即是缘是缘就要珍惜佛说缘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团建……”
吴川不想听他唠叨,班长话多且密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连忙打断他:“你的糯米鸡好啦。”
班长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说完拎着糯米鸡便走了。
吴川拿起水,心事重重地回宿舍。大师吃完面口干舌燥,差点没哽死,连忙接过水猛灌了几口,方获新生,他问:“怎么了川儿?出去趟跟魂丢了一样。”
吴川叹气:“我们班有聚会,班长叫我去呢。”
“好事啊,去吧。”
“可我怕,我怕……”吴川皱眉,小声道,“碰见我那几个同学。”
“哦,”大师了然,“你是说你的前室友?”
吴川点头,他之前忍不住,招呼都不打一下就搬走了,再碰见他们尴尬得很。吴川怂怂的,不想再遇上他们,选课都尽量不选同一节。
“那你更应该去了,”大师说,“去之前,你还得叫全儿教你点功夫,什么泰拳,自由搏击,擒拿手,散打,统统都学一点,等到聚会那天一拳打趴下一个,把他们全部干翻在地,狠狠蹂躏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锅是铁打的!”
吴川说:“可是这哪来得及啊,下周就去了,我还在练马步呢,我得是个什么练武奇才才能统统都学啊。”
“那你看我怎么样?”大师突然问。
“什么怎么样?”
大师抖擞精神,说:“不如我跟着去蹭一顿吧,你看我这浑身上下内外熏陶的气场,保证他们不敢对你说一个不字。”他照着自己上下比了比。
“你……你看着像饥荒年代逃难过来的,会把我同学吓到的!”吴川说,“算了吧!还不如叫全儿跟我,当保镖。”
“说我什么呢?”杨赟走进来,他背着挎包,衣服都汗湿了,浑身冒热气。
大师道:“你回来得正好,川儿要叫你跟他同学生死斗。”
杨赟喘口气,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问道:“谁惹川儿了?”
大师挤眉弄眼,杨赟明白过来,有些担忧地看向吴川:“都一学期了,他们还找你麻烦?”
“没有,”吴川说,“我开玩笑。就是下星期六班里有个聚会而已。”
“那群人也去?”
“嗯。”吴川点头。
杨赟坐下来,说:“要不你别去了,我下周末要比赛没空啊。”
“你还真打算帮我打架啊!”吴川说,“我强调一下,我们不是斗殴,我们是去联络感情。”
“和你那几个结了梁子的前室友?”大师揶揄。
“……他们三个不成,我和其他同学联络也是一样的。”
杨赟说:“别去了吧,我担心你被欺负。”
吴川有些纠结:“班长说这是分专业前最后一次了,况且班上那个从来不参加活动的学霸也去,他都去了,我也不太好意思不去,就是吃个饭而已,吃完我就回来。”
大师问:“你去不去,跟学霸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就像中学补课,只要还有个同学跟你一起不参加,那老师就不会找你——至少不会单独找你;但若全班就你一人不去,那你就太醒目了。你就是老师的重点观察对象。
吴川咬牙:“我还是去吧!”
见吴川已做出决定,杨赟不多说什么,只说去洗个澡,起身往浴室走,吴川叫住他:“别洗了,没水了!”
杨赟拧水龙头,果真不出水。“咱们没交水费吗?”
“不是,是水管破了,修理工还没来呢。”
“什么时候会来修?”杨赟问。
“看他心情。”
“哎,好吧。”杨赟叹气,只好收拾包,去他体院那几个兄弟的宿舍蹭蹭热水。
临走前他问:“川儿,大师,晚上去外面吃饭?”
大师摆手:“心领了,不过我还有晚课,怕赶不及。”
“那川儿呢?”
吴川连连点头:“去外面打牙祭?那太好,我没课,没问题。”
杨赟走后,大师也收拾下去上课,吴川一个人在宿舍把作业写了,又爬上床思考了会儿人生。他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有点昏暗,手机铃响个不停,杨赟上完课了打电话叫他出门,两人约好在大门口见。
等杨赟跑到约定的地方,吴川已经可怜兮兮地在大门口蹲了十多分钟。杨赟把他拉起来:“不好意思,下课了教练又把我拉着说了会话。”
“没事,没事。”吴川浑然不在意,问道,“咱们去哪吃呢?”
“要不进城吧,我之前比赛的奖金发下来了,请你吃顿好的。”
“好耶!”吴川拍掌,“谢谢全儿!”
两人一合计,去离学校最近的商圈找了家人均80的自助餐厅。这餐厅进餐限时三个小时,从踏进门的那刻算起。杨赟跟着吴川,掐着表,如同参加了财经频道那个购物街栏目上货一样胡吃海塞。先啃了几个热带水果垫肚子,再去海鲜区拿螃蟹生蚝带子北极贝,又吃了几盘天妇罗三文鱼寿司刺身拼盘,然后是清蒸海白鲳,蒜蓉蒸扇贝,孜然羊肩肉,芝士焗石斑,贡椒炒花甲,XO酱爆炒花枝片……最后撑得不行,打着饱嗝还夹了点铁板烧。
“吃不了别硬撑啊,川儿。”杨赟不免担忧,他感觉吴川的肚子像个皮球,针一扎就破了。
“乌拉瓦拉乌拉瓦拉!”吴川嘴里塞满了东西,不知道在说啥,他拿下巴点点杨赟的餐盘,示意他快吃啊,等什么呢!吃不完剩太多要罚钱的!
饭毕,吴川撑着肚子,胃里的东西仿佛一直堵上心口,觉得自己好像已在弥留之际,竖着进来得爬着出去。杨赟去结账回来,把他扛出餐厅,吴川说:“我,我,我……”
“你怎么了?”
“我要吐了!!呕……”
杨赟充分发挥体育特长生的优势,如杀人抛尸般眼疾手快地把他拖进男厕,避免了吐在人家店门口这种惨剧。吴川扶着马桶嗷嗷吐了半个小时,吃进多少就吐了多少,吐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杨赟蹲他旁边轻轻拍着吴川的后背给他顺气,担心他吃得肠胃炎犯了,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挂水,吴川摇头:“不了不了,这种小事怎么敢惊动校医,我的胃,我的盲肠十二指肠小肠还有直肠都十分健康。”心想妈的我真是身残志坚。
不过还好两人赶上了回学校的末班车,从那里打车回学校得百八十。同样是胡吃海塞,杨赟这厮一点事没有,在公交车上晃着晃着竟然睡着了,他那大脑袋极其不和谐地搭上吴川肩头,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因两人有一定的身高差,他的姿势极其诡异,像是把腰掰折才把脑袋靠上去了一样,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可能这就是体育特长生身体的特长之处吧。
快到站时杨赟就醒了过来,扶好吴川准备下车,吴川捂着胃,两人看着活像大哥带着他被捅了一刀的小弟。大师接了消息正在门口等着,看见两人连忙迎上去:“哦川儿,半日不见,怎么摧残成这样?”
吴川说:“吃多了不消化……”
“快用康恩贝牌肠炎宁?”
“你滚……”吴川用尽全身力气骂道。
“啧啧,”大师说,“看你这脸色得是吐够了一个潲水桶吧。”
“要你管!”吴川奋声道,铿锵有力的三个字把他的胃搞得更痛了,“结果是痛苦的,但过程是快乐的,你说是吧全儿。”
“都这样了,少说几句吧。”杨赟背起他,问大师,“药买了吗?”
“买了买了。”大师晃晃药袋子,里面是一盒吗丁啉。
“可惜没买到肠炎宁哦。”大师说。
杨赟无奈:“别贫了,川儿不舒服,”
“欸好好好……”
吴川服了药,安详地躺在床上,杨赟和大师一人搬了个板凳坐在他床前,神情深刻又严肃,吴川恍惚,以为自己圆寂了。
大师问:“你现在还难受不?我给你按摩按摩,促进下肠胃蠕动。”
“还成……”吴川不知道怎么声音哑了,“但不必了,怕你给我造成二次伤害。”
“川儿,”杨赟道,“你这身体太不行了。”
吴川打掉大师的手,对杨赟说:“我身体好着呢。”
杨赟说:“那怎么我一点事没有,你就病成这样?”
“你吃得没我多啊……”
“川儿,你看你这胳膊腿,还没我小臂粗,”杨赟说,“真不行。”
“你怎么啦?”吴川撑着手臂坐起来,“怎么敢歧视我们骨感美啦?!我在我们老家跟另外两个老乡并称岁寒三友,知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吗,就是形容我哒!”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会背诗了。”杨赟说,“跟我去跑步吧,川儿。”
“跑步?我不去。”
“去吧,反正你们不也要体测了吗?”
“我不去……什么!”吴川垂死病中惊坐起,“什么时候啊,你不要骗我!”
“就这几周吧,我看我们老师把你们学院的名单都打好了。”
“真的?”
“我骗过你吗?”
吴川摊在床上:“让我死吧。”
他见大师表情也很痛苦,问道:“你不会连体育的分都没修满,也要补考吧。”
“那倒不至于,”大师说,“只是想起了一些痛苦的经历。”
大师作为一个在学校历久弥新的老大难学生,自然是有一些自己难忘的经历在的,这些我们以后再表。
吴川拉起杨赟的手,眨眼:“好哥哥,要不你代我考?”
杨赟不搭理他无理的要求。只说:“你现在开始跟我练,测试时肯定能及格。”
这话说得,跟校外那些“报这个特价班,三天包过四六级”一样不靠谱。
吴川有些崩溃:“这是你打不打保票的问题吗?这是我想不想练的问题啊!”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他咬被脚,形态宛如一个即将被强迫的良家青年。
“不练也行,”大师说,“我就喜欢川儿这幅如不胜衣的倒霉催模样,让人很有保护欲,你说是不是全儿。”
杨赟皱眉,非常诚恳地劝道:“跑跑吧川儿,你太瘦了。”
“不是,”吴川说,“你没自己的学业吗,你不是说下周要比赛吗?”
“人家心里你更重要嘛!”大师在一旁搭腔。
“我练我的,你跑你的啊。”杨赟说,“晚训完还能一起出去吃个夜宵。”
“你的计划听起来好有道理。”吴川面无表情地说。
我才不去呢,吴川想,今天中午吃个饼的时间就差点暴露自己一食堂狂人的身份了,再跟你那群队友待下去还得了?!
见杨赟盯着他,吴川心烦起来:“行了,我晚上没课就去操场找你吧。”
目的达成,杨赟端盆去阳台洗漱,“怎么还没来水啊!”他又气冲冲走进来。
人只有替自己做事才会效率很高,替别人做事只会拖拖拉拉。大师说:“少慢差费,老牛拉破车,我校物业一向如此。”
吴川深以为然:“大王,咱们还不反吗?”
“等大王拿到双证再说!”
杨赟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参加个班聚都要思考很久的社恐,一个是同学早就各奔前程的大龄青年,都指望不上,他问:“怎么办,去我同学那洗洗?”
吴川说:“我不去,我和人家又不熟。”
大师道:“别,这都几点了,别去打扰人家夜生活。”
“能有什么夜生活。”杨赟笑。
“学习呀。”大师从桌上拿起本三百多页的教材,“我这门补修快考试了,这次若考过,我离学位证又近了一步。”
“大师,你什么时候考试?”杨赟问。
“大概个把月后吧。”
“这不还早嘛。”吴川说,他平常都是开考两周前开始极限学习的。
大师说:“小伙汁,你不懂这个事情的严重性。”
“要是考不过呢?”吴川嘴欠问。
大师闻言,顿时面露凶光:“考不过?!考不过的话我就赖定你了吴川,你去哪我跟着去哪,你上厕所我跟着,你睡觉我跟着,你结婚我也跟着,我跟你一辈子。”
“咦!又不是我让你考不过的!”吴川抖了抖,像是已经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大师这话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他补考的这门课一学年只开一回,如果他这次再考不过,明年只能让人给他寄成人自考教材了,收件地址可能是长三角某某工地民房。
吴川道:“你怎么赖我,赖全儿呗!他会做饭刷碗洗衣服,一定能照顾好你。”
“赖不上!他跑太快了。”
跑得很快的全儿不理吴川和大师的插科打诨,去小卖部扛了一箱纯净水备用,又抽出一瓶给吴川漱口。
吴川接过,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又咽下去。
“还是全儿好啊,”大师感叹道,对着吴川说,“没有全儿,这个寝室一定会葬送在你我硝烟弥漫的斗争之中。”
“没全儿,我都不一定来着呢……”吴川躺在床铺上,嘴里嘟囔。
杨赟非常憨厚地笑了笑。
时间过得非常快,离吴川斩首……啊不是聚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周五,杨赟在宿舍收拾东西去外地参加达级赛,吴川静不下心,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杨赟拉住他说:“川儿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大师过几天有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此时正在图书馆鏖战。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心里虚得很。”
“你怕什么呢?”
吴川被问得一愣,他也说不清怕啥,可就是不想见以前的室友。
“你没有做错,别怕。”杨赟说,“明天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收拾他们。”
“我要是被打呢,你赶得回来?”
“这还不简单。”杨赟踢踢他的腿:“跑啊,不然你这一周练的什么?”
一说起这个吴川就心虚,田径队每晚在一操场练习,吴川则在二操场,在阳光夜跑的同学中浑水摸鱼。吴川高中时学校领导学了某某恒河水中学搞阳光晨跑,大学又搞阳光夜跑,一个太阳还没上班,一个太阳早下班了,真不知道哪来的阳光。
杨赟审视吴川的小腿,违心赞美道:“坚持,你的肌肉练起来了。”
吴川“嗯嗯嗯”地看着杨赟修长的跟腱,腹诽道:“尽瞎说,谁信呐!”
第二天早上,众人约在男生宿舍楼下集合,只有吴川住在学校另一头,特意提早赶过去,结果除了班长,一个都还没来。
“吴川,”班长欣喜道,“来得真早!”
“你也挺早。”吴川说。
过了会又有个同学下来,竟然是那位从不参加集体活动的学霸。
“你们两个……!”班长心里很感动,“谁再说你们参加活动不积极,我第一个不同意!”学霸打量了下吴川,又收回目光,静静地站在一边。
班长左看看吴川,右看看学霸,正在绞尽脑汁想话,吴川那几个前室友吊儿郎当地走了下来。
吴川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立马把目光瞥向一边,不过那几个人也没有过多留意他,和班长打了声招呼就站到另一边,还好,吴川松了口气,很好,很好,就让我们这样相忘于江湖。
又等了会,男生差不多来齐了,大家和女生汇合,就一起往吃饭的地方走。
班长给定的是个农家乐,据说是400块一天,自己做饭,自己刷碗,另有诸多娱乐设施。到地方了才知道就是马路牙子边上一小院子,里面有灶台两张,案板一张,菜刀一把,但配备麻将桌三十余张,一人打一台都富余,还有ktv歌房一间,吴川进去看了,全〇〇年以前的陈年老歌,和这个农家乐破破烂烂的砖房一样透露出浓浓的暮年气息。
买的菜和调料已经提前运去厨房,会打麻将的人不用说,自动结对子开搞,不会打的也坐桌前拿麻将当积木玩,还有一小撮人跑去ktv,先唱了首《明天会更好》,又唱了首《真心英雄》,现在正在唱华仔的《冰雨》。
两个人举着话筒,一个唱“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浑成一块”,另一个人唱“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你的影子无情在身边徘徊”,任凭发爆破音时的口水喷溅在对方脸上。
班长问,谁会做饭啊!没人理,这是自然的,当班长的习惯了。他气沉丹田,准备再吼一嗓子,学霸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等他发话,自顾自往厨房走去。吴川无所事事,也打算去帮帮忙。
你们两个……!班长饱含热泪,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又抓壮丁,揪了几个唱歌太难听被赶出来的人到厨房上工。
吴川不太会做饭,但洗洗菜倒垃圾这种活还是能做,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到最后掌勺的只有学霸一个人,吴川看着他熟练地开火下菜,颠锅颠勺,内心和班长一样一塌糊涂了!学霸,神!不管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学,还是新东方,抑或是神州大地随便一家餐馆,都能开创属于他的一片天!
其间大师发来慰问短信,问他玩得如何。吴川回他,还不错,等投喂呢。
吴川又给全儿去信,问赛况如何。全儿没回,想必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实话实话,这农家乐虽然条件略简陋,蚊虫略多,但景色还不错,近处远处皆是绿水青山,远离尘嚣,倒是很适合放松。
有几个女生在林子里拍照,吴川帮着举了会相机,拐上一条小路,走了一小段,突然被人喊住。
他回头,不由得一惊,叫住他的人正是那几个前室友。
“干什么?”吴川警惕道。
一个前室友上前,吴川退了几步。
“你别往后退了!”前室友说。
“什么?”
“你别动!”
吴川提高音量:“你们要干什么?”他很慌,早知道就该和全儿学点武术防身了!
“叫你别动啊!”那个前室友突然冲着吴川疾驰而来,吴川大惊失色,电光火石间回忆起杨赟教他的逃跑大法,他转身抬脚,却突然一滑,没有踩到坚实的土地。很不幸地,他踩空了,整个人往后栽去,脑袋磕到地上,又一路向下,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一棵树的树根卡住了腰。
他摔得意识模糊,感觉后脑勺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出来。吴川心道,啊,那就是我的血吧,妈的,全儿,虽然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政府,但我果真不该来,也不知道你的比赛怎么样了,要是他们不管我,你可得记得回来捞我啊啊啊啊……
吴川醒来时,已经是星期天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全儿,大师,还有班长,苦大仇深地坐在他的病床前,吴川恍惚,还以为自己又圆寂了。
“醒了醒了!”大师叫道。
班长双手合十:“太好了吴川,你终于醒了!”
“我……我……”吴川费力地想要说话。
“别着急,”全儿立马端了杯水过来,“先喝口水。”
大师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把脸殷殷切切地凑上去。
吴川推开他说:“你是座山雕,我是杨子荣。我在白鸡宴上歼灭了你们这群悍匪,你怀恨在心,抓着我滚下奶头山想同归于尽。”
“那这位壮汉呢,他是谁?”大师指指杨赟。
吴川看了眼,立刻道:“他是小白鸽白茹同志啊!”
大师松了口气:“还记得全儿是个好的,看来没问题。”
班长说:“呃,那敢问我牡丹江军分区独立二团参谋长少剑波同志……”
杨赟关切道:“你从坡上滚下来,摔成脑震荡,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想吐?”
“是有点……”吴川有些犯恶心。心想我怎么又要吐上了?
“没事,想吐就给我说,我给你拿垃圾桶过来。”
吴川问:“班长,你怎么在这?”
“我下课了顺路过来看看你,你睡了一整天呢!吓死我了!”
班长说他接下来要去团委拿某某材料,要去党支部给某某文件盖章,还要去实验室找某某老师签字,最后去办公室给辅导员报告吴川的病情,于是匆匆道别,跟明星走穴赶场一样飞快地溜了。
大师说:“嚯,大忙人啊!”
“这么多工作还来看我,真是谢谢他。”吴川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该谢谢全儿,他昨晚才在这陪了一个晚上呢。”大师说。
“全儿?”吴川惊讶道,“你昨天不是比赛吗?”
杨赟说:“我下午就比完了,听说你摔了脑子,就给教练打报告提前回来了。”
吴川听了,心里痒痒的:“其实也不用,也没多大事……”
“大师说你让人开瓢了,”杨赟说,“给我打电话时人在重症监护室上呼吸机呢!”
大师道:“事急从权嘛!”
他见吴川没事,坐了一阵后也回去复习考试去了,进度耽误不得。现在陪床的只剩杨赟一人,他摸摸吴川的脑袋,叹息道:“我就一天不在,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吴川硬是从中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来,他忙道:“全儿,早知如此,我就该跟你学几手啊!”
杨赟不明所以,吴川恨恨道:“他们果然想打我,我就不该对敌人抱有幻想。”
“等等,你说谁想打你?”
“我前室友啊!就是他们要冲过来打人,我才会摔倒的。”
“不是的,”杨赟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杨赟皱了皱眉,说:“一两句说不清楚,他们就想找你聊聊。”
聊聊?!那么凶神恶煞的态度,怎么会是聊聊呢?
吴川摇头:“我才不信呢!”
“别甩了,”杨赟说,“还嫌脑子不够晃啊。”
他又问吴川:“你想吃啥不?”
“不想,我没胃口。”
杨赟说:“你这么久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打碗粥吃点?”
“也行。”
杨赟去食堂买粥,让吴川有事打电话。他刚走不久,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病房门口探进来:“吴川?”
吴川吓一跳,定睛一看,是那个害他摔脑震荡的前室友,他想这人专挑全儿不在的时候上门,还说不是要打人!?
没想到前室友扭扭捏捏地拐进门,身后还拿了束花:“我刚听班长说你醒了,来看看你。”
“你看我干什么?”
前室友把花捧上来:“祝你早日康复,还有……还有……”
“什么?”
“对不起!”前室友突然朗声道,又把吴川吓一跳。
“对对对对不起什么?”
“就是……你换宿舍那件事,我们不是故意赶你走的……”
吴川目不转睛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们就是觉得你事有点多,长得也像个姑娘一样,叫你做啥你也不拒绝……哎,所以……是我们太混账了!”
“但我们真的没想赶你走啊!”前室友说,“但我们还是忽略了你的感受,真的对不起!”
哦……
吴川听着他的话,觉得心里一直堵着的地方好像有点通了,一些很久没有过,有些放肆的情感充盈他的身体。
别看过去了这么久,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
“我们那天只是想叫你谈一谈的,没想到让你受惊了,摔成这副样子。”
吴川说:“你声音那么大那么凶,我还以为你是想打我呢……”
前室友说:“我叫你一声你没答应嘛,我想你是不是听不见呢,声音就大了点。”
前室友还说:“你刚搬走,我们就挺后悔了,心想是不是把你欺负得太狠了,听说你搬到那么破的宿舍,我们都挺愧疚的,但你平时上课都坐得远远的,一下课又溜出去,根本找不到你人……”
吴川默然:“那就是在躲你们啊。”
吴川的那几个前室友,在他搬走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碍于面子,在学校里一直装没事儿人一样,不过他们私底下一直都在纠结要不要找吴川道歉。但这个事呢,首先没人想当第一个,但要是全都一起上,比如把吴川拉进一个群里,又搞得像个三堂会审一样也不太好。终于等到吴川参加班聚这天,他们仨打算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一齐把吴川组特……不是找他聊聊,毕竟心里一直梗着,吃饭也吃不香呀!
事情突然说开了,吴川觉得自己这半学期怎么过得跟一场闹剧一样,想想自己以前,室友说吴川,帮忙带个饭呗,他就带了,室友说吴川帮忙洗个衣服呗,他就洗了,室友说吴川帮忙做下作业呗,他就做了……很难说是不是他的不反抗加剧了这场霸凌,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一直都很懦弱,一食堂狂人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那场发疯的勇气可能是用了18年的时光积攒下来的。不过他还是不打算把前室友们划在好人的阵营内,但他们也真的不是坏人,吴川明白非黑即白那套只能用在童话故事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好与坏之间,那条混沌的线里。线是没有宽度这个概念的,但或许划线的笔浸纸呢,我们就生活在白与黑晕染的天地间。
他看着前室友送来的花,花朵鲜艳又娇嫩,带着晨间的露气,含羞待放着。就是在这个时刻,吴川觉得,这件事可以落下了,可以翻篇了,他也终于可以迎接新的生活了。
前室友走了,吴川一个人坐在病房里,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身心舒畅,消毒水味道从来没这么好闻过。
杨赟端着粥走进来,问道:“摔傻了?笑得这么开心?”
笑得很开心的吴川接过全儿手里的粥,一勺一勺吃了起来,半夜全吐了个干净。
如此折腾两三天,吴川总算光荣出院了。辅导员来探望过一次,见他和室友相处十分和谐的样子,欣慰道,为师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能搞好安定团结。班长带着几个同学也来探视,其中竟然还有学霸,不过他来了也一句话不说,可能是来给病房降温的。
前室友们组团来过,不过他们一来杨赟的脸色就不太好,手里把苹果刀转得风生水起。等人走了,杨赟问:“你们和好了?”
吴川说:“嗯,算是吧。”
他感叹道:“其实也不是多大个事,真不知道我当时为啥悲壮得像要去炸碉堡。”
“那你要搬回去吗?”
“搬回去?”吴川压根没想过,“怎么可能!”
“那就行,”全儿笑眯眯地说,“没白疼你。”
大师还在进行着他那漫长的,决定命运的考试,全儿说他最近都没怎么回过宿舍,还企图在厕所里躲过图书馆闭馆,不过被逮着遣送回来了。
“不会是学疯了吧。”
全儿也叹气:“要是大师当年拿这股劲对付毕业,何愁延毕三年呢。”
关于大师延毕一事,其中的故事很值得讲出来警戒读者一二。他第一年延毕,是自我选择,因为本科太浪没找到工作,再加上挂的科太多,所以申请了延毕,这一年里他交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但女朋友在他第二年快毕业时以他太不上进临门一脚踹飞了他。
大师受了情伤,他说他要信基督,他要去耶路撒冷,要去朝圣,去寻求慰藉。这是座美丽的城,是座暴力的城,是座分裂的城,但也是座和平的城;这是犹太人的城,是基督信徒的城,也是穆斯林的城,也将会是他大师的城。《塔木德》有云: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九分给了耶路撒冷。人类犯了悖逆上帝的原罪,上帝最后会派来救世主拯救人类。于是就这么的,大师失踪数日,错过了第二年的毕业清考。但据有心人透露,大师压根没去以色列,开玩笑,他签证都来不及办呢!
大师的女朋友挥一挥衣袖,毕业读研去了,他的辅导员气得三高,把他压到楼长这里,要楼长用几十年累积的智慧威压感化他。楼长是大师辅导员的授业恩师,教会他学识,更教会他忠贯日月,义薄云天,仁者能仁,勇者不惧。辅导员信他如世人信仰关圣帝君。
楼长从教数十年,阅学生无数,他只扫了眼大师,就断定该生一时踏入迷途,并非无药可救,于是淡定地喝杯茶后,一掌劈向大师的肩井穴,幽幽道,回头是岸罢!大师内心震荡,只觉得耳边有如钟鸣,他被震得精神抖擞,气脉畅通,看楼长竟笼罩在圣光之间,如看耶和华转世,从此一心一意拜入楼长门下,一转眼就到了第三年。
大师一步一颠地从图书馆走出来,几天没见,头发长了,胡子没刮,身上套的衣衫裤子空空荡荡,整个人委靡又带着与时事脱节的麻木呆滞,仿佛全民族的苦难都压在了他身上。
起了一阵风,大师差点被刮走,全儿上前扶着他,吴川扶住另一边:“大师,你是不是学得有点过了?”
大师说:“学习哪会过呢?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老始成啊!”
吴川心说,你别老始成,你今年再毕不了业就得被学校扫地出门了你可晓得。
“川儿好不容易好了,”杨赟叹气,“你又变成这样。”
俩人把大师架着去吃鸡公煲,吴川脑袋刚养好,吃不得辛辣油腻,所以特地嘱咐少放辣椒少放盐,结果难吃得跟个什么似的,吴川和杨赟都食不下咽,唯有大师不停地往嘴里塞,还问道,我怎么吃着没味儿啊,我的味觉没了?
“岂止,再这样下去你都要没知觉了。”吴川说。
全儿把大师手里的筷子扔掉:“别吃了,跟我去操场跑几圈开开胃。”
吴川不干了:“干嘛啊,我才刚好。”
杨赟说:“你好不容易壮了点,摔一跤又养回去了,更别说大师。跑步能释放压力,缓解紧张,还能分解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调节你的情绪,走,走,去操场。”
吴川想,我真的有壮吗,难道这就是那什么的情人眼里出壮汉?
大师如同一缕游魂被全儿牵走,吴川只得跟上去慢跑了两圈,全儿大发慈悲,说:“你们都没换跑鞋,再跑下去也不好。大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大师握拳说:“我有力量了,有股气劲正汇聚在我的丹田!”
吴川说:“你是想放屁吧。”
全儿点头:“是吧,我以前心情不好就跑,跑着跑着就变成变体特了!”
爱因斯坦曾说过,生活就像骑自行车,要想保持平衡就要不断运动。大师说:“我找到平衡了,诸位,我继续去奋斗了!说完,他斗志昂扬,回图书馆继续准备他那决定命运的考试。”
“那咱俩呢?”吴川问。
“回去继续吃?”
“别了,”吴川说,“那味道还不如水煮白菜呢,至少没加防腐剂。”
杨赟笑笑,吴川闭上眼感受夜风的吹拂,真舒服啊。
这是即将入夏之时的晚风,非常温和,带着一点点暖意。杨赟没有答话,吴川睁开眼,发现杨赟也靠墙十分惬意地闭着眼。
他端详着杨赟的面容,觉得他就如同这个时节的风一样,有种平和的力量,而他睁开眼时,又阳光开朗,满身的青春活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吴川突然绕着操场狂奔起来。
全儿追上他问怎么了,吴川一边跑,嘴里念着汪国真的那首挡不住的青春:我的追求在何方道路在何方,问风问雨问大地,却没有一点回响,岁月无声的流淌,可是谁甘心总是这样惆怅……
“喂川儿,你怎么了啊?”杨赟隔着风声大喊。
吴川心说我挡不住你的青春了!
“我在矫情,请不要管我。”
“川儿?”
“跑你的去吧!”吴川大叫。
“那川儿,你看我。”杨赟说,然后他开始加速,全力以赴地跑起来,吴川看着杨赟渐远的身影,不自觉加快脚步。对的,全儿平日里在田径场上就是这样意气风发,所向披靡。跑步的意义在哪,可能就在这一往无前的冲刺中,它来源于人的生存本能,进化成一种精神追求,只要跑下去,就有答案,就有结果,不管是不幸还是幸福。
“川儿,川儿!”杨赟喊道,他已经超了吴川一整圈,“还跑吗?”
吴川说不跑了,他这时才感觉喉咙里有咳血的腥味,两人绕着操场慢慢走着,杨赟说:“怎么样,跑起来的感觉很舒服吧。”
吴川点头,心想是挺爽的,怪不得有的人说跑步比性还能让人满足。
“我这辈子唯一做好的一件事就是跑步了,真希望能一直跑下去。”
吴川说:“你会的,以后你比赛,我去给你加油。”
杨赟一笑:“我以前想进省队,但没选上,所以来读大学了,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跑步。”
吴川问:“你以后不做运动员吗,你都跑这么快了。”
杨赟说:“我跑得快,还有跑得比我更快的呢,田径队里遍地二级,教练说一级得看天赋,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天赋。”
“你有啊,”吴川说,“你肯定有的。”
全儿摸摸他的头:“借你吉言,我们回去吧。”
吴川有些伤感,明明是大二,却到了谈未来的时刻。他想,那我毕业后能干什么呢……算了,还是不想那些远的,先努力避免混成大师那样再说吧。
他说:“全儿,你真的可以的,我相信你。”
杨赟一愣,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川儿。”
田径,这个与人类活动息息相关的古老运动,大多都被圈在这方寸田径场中,杨赟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奔跑追逐着,汗水和日照就是他的青春。
吴川想着,有些热血澎湃,说:“全儿,我以后来陪你跑步吧!”
“真的假的,你愿意吗?”
“嗯,你跑多久我跑多久。”
杨赟失笑道:“你不上课了啊?”
吴川蔫菜:“还是要上的。”
杨赟说:“心领了,你还是先把体测跑过再说吧。”
没想到厄运来得如此之快,新一周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腋窝夹着个板板走进来:“这节课男生测1000米。”
吴川体育课选的太极,太极的密要就是一道口诀:一个大西瓜,拿刀劈两半,你一半,我一半,你不要,我也不要……
太极老师是田径队的教练兼任的,他还教导引术,这是一门非常玄妙的气功,张良,东方朔这种大名人都练过。除了这些,有一年缺人他还去教过啦啦操。
上课第一天,全儿走过来冲吴川打了一声招呼,老师也记住了吴川这个人,时不时叫他出来展示学习成果。学生最怕什么,最怕老师惦记,吴川下了课,怒气冲冲地逮着杨赟,杨赟擒住他的手臂:“冷静!川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吴川怒道,“你知不知道我多丢人,老师说我像跨个篮子去菜市场买菜,所有女生都笑我!”
“你放心,”全儿说,“这个老师我了解,最不忍杀熟,他点你是爱你,他嘲笑你是想激励你,我断定你期末考试成绩绝对不会低过98!”
“真的假的?”吴川松手问道。
杨赟趁机把他扒拉开:“千真万确!”
妈的……杀千刀的杨赟,吴川站上起跑线,他本来还想给老师请个假拖一拖,看自己练个几天再来能不能创造奇迹。但杨赟没有告诉他,这个老师对待企图投机倒把的学生,就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残酷。
“你脚崴了?”老师打量他。
“嗯嗯。”
“别扯了小伙子,我们队里杨赟昨天还陪你夜跑呢。”
“啊……我就是昨天崴的。”
“那我打电话问问?”
“……不用了。”
有一则旧闻,说是一位日本选手去瑞典参加马拉松时,跑到一半跑不下去了,于是自己找了个地儿躲起来,第二天搭船打道回府。这位选手回日本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直到举办比赛的54年后,他才故地重游,到瑞典当年马拉松的终点完成比赛。吴川心里也恨不得和这个人一样,让比赛暂停,自己去读个书,毕个业,找个工作,做好心里建设后,回来把这1000m跑完……
“我的毕业论文题目选好了!”吴川回宿舍时说,“我要研究大学体测标准是否过于严苛,过于不合理?如此揠苗助长会不会给学生带来负面影响,对身体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支持你。”大师说,“但你不是才大二吗?”
“大师?你怎么在宿舍,你考完啦?”
“哎,差不多行了吧,还真当是高三啊。”大师躺在床上翻个面。
“确实比不了高中了,我高三那年体测哪这么费劲呢?”吴川叹气。
大师经历了学习热情愚昧的攀爬期达到热情波峰,现在正往谷底落,整个人丧得不行,成天嚷嚷全儿川儿,听说现在都流行出国打工,去什么喀麦隆肯尼亚埃塞俄比亚,亲爱的朋友们,再过二十年,我们阿非利加洲重相会。
吴川被折磨得不行:“这位神仙到底什么时候考试?”
杨赟劝道:“大师,你好歹也学了四年,不要这么消极啊。”
大师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翻出书本,看一眼就干呕,再看再呕。
“行了行了,别看了!”吴川把书抢过来,“我们带你放松去!”
“我不去,我一日不看书就心神难宁。”
吴川说:“信我,进步都是在休息中产生的。”
大师表示疑惑:“真的?我只听过进步都是在矛盾中产生的。”
“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放松放松是好事。”杨赟说。
“好吧,那去哪呢?”大师问。
“去哪呢?”吴川问杨赟。
于是三人趁着周末,报了个隔壁市的旅行团,一人一天120,不包住宿但有车接送包午饭。此行,大师治愈学习的伤痛,吴川治愈体测的伤痛,全儿负责看着他俩别发疯。周六清晨,一辆破破烂烂的金杯车在长途车站接走了他们,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一天紧凑的行程。
他们先去参观了某某抗日英雄纪念馆,大师被先烈的气魄感染,分别瞻仰了前辈的草席,前辈的瓷碗,前辈的革命真迹,大师两眼放光,嘴里哇啦啦的,颤抖着说革命先辈们,后生有愧啊呜哇哇哇哇!杨赟赶紧把他拉出来,又去给吴川买水。吴川晕车,排队时就想吐,好不容易进来,又被大师拉着东转西转,胃里越来越难受,现在又跑厕所吐去了。
“咱们别跑那么远了吧。”从纪念馆出来,吴川捂着胃,虚弱道,“有什么离得近点的景点吗?”
“好吧!”司机说,“但你们别找我们退钱哦!”
接着他们仨又去了一个占地二十亩的牡丹园,就在纪念馆隔壁两条街。现在五月中,牡丹差不多都开败了,园里就剩几根枯枝,连叶子都没几片。看牡丹变成看牡丹照片,实在不知道有什么逛头。三人就沿着挂照片的走廊,一幅一幅品鉴过去,简直是索然无味。
吴川见大师目光痴呆,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大师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同一个园子,每年开的花,是一样的花吗,每年来逛园子的,还是同一批人吗?都不是吧!
“我们看的是牡丹花的照片吗?不是!我们是在观赏牡丹一种亘古,永恒的形态!从今往后,我们只要每年都来这里看这些牡丹的照片,我们和这些花,都获得了一种永恒,一种运动的,静止的永恒。”
“啊?每年都来……”吴川说,“那就不必了吧。”
“明年春天来看,”杨赟说,“看活的花不更好看吗?”
“不不不,”大师摆头,“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牡丹,而看牡丹的人又有那么多,这有什么稀奇的呢,就是因为是同样的花和同样的人,才会显得特别啊!”
杨赟认真道:“要特别干什么呢,无论何时,真花都比照片好看吧。”
大师长叹:“肤浅,你真是肤浅啊!”叹罢,自己背着手,一人往前走了。
“川儿,”杨赟问,“你觉得呢?”
吴川对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忍无可忍:“走啦,咱们看点好的成吗?”
牡丹园之后是荷花园,但现在荷花还没开,只能看荷叶。大师对着满池子乱跳的水蚂蚱大叫:“这就是生机,生机啊!繁华还未降临时,一片颓唐之中的生机!全儿,川儿,你们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啊?”杨赟诚心问。
大师再次用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拂袖而去。
杨赟又转头关心吴川:“你还头晕不?”
吴川白了他一眼,他算是发现了,有的人是自己躲起来偷偷犯病,大师则是走出寝室,走出校门就心灵思想双重解放了,换句话说这是个见不得人的人。
再然后,司机兼导游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少数民族文化展厅看歌舞表演,一个是去爬山,爬三个多小时,山顶有个温泉山庄,得另交钱,而且没有揽梯,上去了还得自己走下来。
这还用选吗,当然是去看歌舞啊!谁要爬山,他们就是从山上下来的!几人来到展厅观众席,厅里灯光昏暗,只有十来个观众。不一会,灯光彻底暗下来,大幕拉开,一群穿戴少数民族服饰的男女转着圈上台,吴川三人就这么看着台上这群人就这么直愣愣地转啊转啊,旁白介绍:“彝族,中国第六大少数民族,民族语言为彝语,要分布在滇、川、黔、桂四省……”介绍完了,男女们又转着圈下台。在观众震惊的眼神中,又有一伙人上台,吴川他们的司机也赫然在列!旁白又开始介绍:苗族,中国第五大少数民族,民族语言为苗语,主要分布于中国的黔、湘、鄂……如此轮番上阵,把前六的少数民族都介绍了个遍。
吴川:“……”
杨赟有些疑惑:“不是说歌舞吗,在哪呢?”
舞蹈这不就来了吗!台前走上来俩人,一男一女开始情歌对唱,三人都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唱歌的男的不他妈的又是他们司机吗?两人唱了首山歌好比春江水,又唱了首只有山歌敬亲人,再唱了首世上哪见树缠藤,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感情是刘三姐专场啊!
吴川茫然地说:“这和我想的歌舞表演不太一样。”
大师说:“我也觉得。但你说吧,少数民族,歌,舞,这几个要素都有了,是哪不对呢……”
三人都觉得不太得劲。司机唱完歌表演就结束了,匆匆卸妆又拉他们去吃饭,真是敬业得让人五体投地。
车上,杨赟忍不住问:“师傅,你到底哪个族的啊?”
司机一笑,露出闪亮的大白牙:“我是纯纯的汉族人!”
“那你怎么假扮少数民族同胞?”
“欸,”司机说,“话可不要乱讲。我们这个表演是为了展现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可没说是少数民族的人来演啊。”
接着,司机展示了他的驾驶证,导游证,歌手资格证,说他正职拉客,副业才是演员,因为看演出的观众也是他拉来的嘛,让表演的人在那等着多浪费资源,干脆就他送人到地方再由他来唱,虽然表演不够专业,但该展示的内容都展示了,这就是那什么的帕累托最优……
屁嘞!吴川心说,又问道:“假如我们去爬山呢,你怎么赶去唱歌?”
司机又露齿一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正常人谁选爬山啊!”
吴川服气。司机把他们仨拉到离展厅不远的一个苍蝇小馆吃中饭,菜上的慢份量又少味道还不行,吃完都快两点了。
下午,司机把他们送到一家特产店,再三强调,上面交代的,我也没办法,但可以不买,没人会扣押你们,如有疑问请拨打门口那块牌子上的举报热线。吴川看了看门口,那块牌子原本的内容已经看不清了,上面被人用喷漆写着几个大字:此处禁止停车!
三十分钟后三人出来,吴川提了袋牦牛肉,杨赟拿着把丝绸折扇,大师最离谱,手上套着个四百多块的银镯子。售货员推销时,拿火枪喷银块都不化,说是用他们族里秘而不传的土法炼制。大师说他很需要这种真金不怕火炼的顽强精神挺过难关。
杨赟奇怪,这不是银的嘛?
大师说:“我说他是金的他就是金的!”
司机一见他们新添的东西,笑得像开了花,一定是因为提成到手了。
“好了,”他说,“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我们美好的一日游也马上就要结束了。即使难忘,但也不得不分离;即使难舍,但也不得不散场;感谢今天到场的所有嘉宾和朋友,是你们赋予了这场宴会美好的意义……我昨天刚去给一个婚礼当司仪念串了不好意思。”
大师说:“这就结束了吗?我好像什么都看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学糊涂后,说话有时能达到这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境界。
司机在长途车站接走他们,又在长途车站与他们分别。“一天的时间,哪能看尽这座城市的风光呢,我们有缘再会,同志们,沙扬娜拉!”
他在车里挥一挥手,潇洒地驶向远方。
“沙扬娜拉!”大师对着金杯车行注目礼。
“咱们也走吧。”杨赟买好了票说。
“以后还来吗?”吴川问道。
大师说:“来,来,我还要点这个人侍奉我。”
杨赟问他:“你还想来玩吗?”
吴川有点困了,一上车就靠着杨赟打盹,他用仅剩的清醒脑子想了想:“还来吧,不过我下次想去泡温泉。”说完,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师考试在即,连楼长都亲自上门慰问了一番,并赠字一幅,写的是南宋著名惆怅客辛弃疾的《鹧鸪天》:“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这样的开阔旷达,可以说是对大师寄予了厚望。
楼长笔走龙蛇,大师大气都不敢喘地接过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云上跌下来。除此之外,大师的辅导员也打电话来给他加油,他这半年根本没怎么管自己这个毕业老大难的学生,想必是对楼长的威力有十分信心。但楼长似乎也没怎么教导过大师,吴川觉得奇怪,大师这热情看似发自内心,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本来出门一趟乱七八糟折腾一通,大师的心态已经稍稍放缓,这么关照来关照去,他又紧张了起来。
凌晨一点,无人入眠。大师还躺在床上叹气。
吴川说:“全儿,我受不了,你给他来一拳吧。”
杨赟说:“我已经困得没有力气了。”
吴川从床上爬起来:“我金工实习的榔头还在,我来找找。”
大师说:“你以为我在想明天的考试吗?不是的,我在想我的未来,我的今后,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杨赟强忍困意道:“那你能不能关心关心考试,明天就要考了。”
吴川翻了个身,心想这个话题,我和全儿早就聊过了。他说:“找工作,出国还有考研选一样呗,还能怎样?”
大师说:“肤浅,肤浅,你真是肤浅。”
大师最近一天要骂几十遍两人肤浅,吴川早已习惯。
杨赟问:“你想做什么呢?”
大师说:“我就是没想好,所以才苦恼啊,你们还年轻,一定要早做决定。”
“你在校园里待着的时间都快是别人两倍了,还没想好?”吴川打了个哈欠。
“你看你又年轻了,”大师说,“很多人想一辈子都想不好,更何况是我。”
吴川问:“全儿,你想干啥?”
杨赟笑了下:“我可能会去哪个高中当体育老师吧,也说不准。”
吴川一愣,小声道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啊。
“川儿你说什么?”
吴川连忙说:“我说我可能就找个公司上班吧,当个白领。”
大师说:“不对,不对,我不是问你们这个,谁在乎你们是去高中当体育老师,还是去私企做白领呢?我给你们十分钟,重新想个答案告诉我。”
这是在干嘛,答辩嘛?马斯洛需求层次的低阶都没满足呢,成天想高阶了。吴川说你又神经了,决定不再搭理大师,他招呼全儿睡他的觉,留大师一人在暗夜里发疯,没想到上铺传来一阵鼾声。
这孙子熬不住自己睡过去了!
我都还撑着呢,你怎么自己先歇了!吴川顿时有种被革命战友背叛的感觉。
大师:“全儿,全儿?川儿?睡着了?回答我呀!”
吴川说:“你放过全儿吧,他一天训练可累了。”心说也放过我吧!
大说哼了声:“你俩麻绳拧成一股劲,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吴川想明天大师考了试,他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你妈的怎么感觉和高三陪读家长一样痛苦。
“川儿,川儿?”大师亢奋异常,还想再聊聊。
吴川干脆带上耳塞,睡了过去。
这间宿舍里进行过很多次夜谈,但吴川觉得这次结尾是最潦草的。大师是个很理想的人,所以他才能在比别人糟糕的境遇里依然想着别人不敢想的事情。
但吴川不明白,自己度过青涩且不太美好的大一,离毕业还很遥远,为什么要这么早想以后,大师,全儿都仿佛在提醒他,他不喜欢这样被人落下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大师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战场,吴川强打精神给他送行。
杨赟还在睡,吴川探头到上铺,晃晃他的胳膊:“全儿醒醒,大师要出征了!”
杨赟半睁开眼,一看是吴川,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又睡过去了。
吴川恶向胆边生,爬上杨赟的床跨坐在腿上挠他痒痒:“起床了起床了起床!!”
杨赟惊醒,弹起来把吴川扑到身下,吴川一惊,大师在旁边大呼小叫:“奸情!!奸情!!我就知道你俩有奸情!!!”
吴川叫道:“哪来的奸情!你真是狗眼看人基!”
杨赟眯了眯眼,“是川儿啊。”他起身,放开吴川,吴川立马爬起来,用被单裹着自己:“嘤嘤奴家的贞操,西风断雁呀那个泪呀泪沾襟!”
大师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吴川愤怒地扫了眼大师,这人不学好,成天念艳诗,想来考试是不会过了!
杨赟下了床,吴川还在他床上坐着,念着什么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杨赟无奈道:“你天天都跟大师学了写什么?”
大师说:“是川儿自己悟性高——西门大官人,还不回去满足你家潘娘子?”
吴川说:“你是武大郎,你这个糟糠之夫。”
他对杨赟说:“刚刚被你那么一掀,我腿有点麻了。”
杨赟站了阶台阶上,把吴川半抱下来:“哪呢,我你揉揉?”
大师看不下去了:“我做什么要在临考的清晨看这个。”
吴川说:“那让全儿给你也揉揉?”
大师摇头:“不必,我的腿毛不容侵犯。”
吴川没什么腿毛,光得像女孩子的腿似的,杨赟常年运动,皮肤晒得黝黑,跟吴川差几个色号。他把手覆在吴川腿上,刷溜一下滑下来,吴川拍他:“干啥,挑山药呢?”
杨赟一笑:“你的腿好看。”
大师:“呵呵。”
吴川谦虚道:“你的也不错。”
大师夺门而出。
答卷时间是三个小时,大师进考场后一个半小时就出来了,吴川到考场外等他,板凳还没坐热,就看到大师从阶梯教室里出来,
他连忙上前问:“问你答完啦?”
大师自信微笑:“of course!”
都开始扯洋文了,看来把握十足。大师指着教学楼旁的林子:“答题时我听到了喜鹊的叫声,这就是在跟我报喜啊!”
“恭喜恭喜。”吴川说,心想哪来的喜鹊,别是乌鸦吧。
大师喜上眉梢:“我学海沉浮数年,终于要解脱了!全儿呢?请你们吃饭!”
霎那间,天上风云骤变,不一会竟然下起雨来。两人连忙跑到楼内躲雨。
雨下得很大,不见停的样子,但大师和吴川闲人两个,都不着急,悠哉游哉地欣赏雨景。
大师说:“你看,你看看。老天爷都流下欢欣鼓舞的泪水。”
吴川说:“没准为是校长哭的,送走你可真不容易,咱们学校毕业率差你就圆满了。”
大师说:“哪的话。延毕的人多着呢,在下只是其中微不足道一小位。”
吴川说:“别谦虚了,你的光荣事迹将永世流传。”
大师说:“你的也是,一食堂狂人。”
怎么还提这个!吴川恼火,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他。
吴川回头,是他的前室友。
前室友是来给室友送伞的,他问吴川要不要一起挤一挤。
吴川说:“不用了,我室友也在这呢。”
他想,大师,全儿,都是我的室友。
大师悄悄问他:“你们一笑泯恩仇啦?”
吴川说:“对啊。”
“看不出来,他们欺负你的样子,”大师说,“但还会给其他室友送伞。”
“也不算是欺负吧……也许我那时……反正都过去了……”吴川抓抓脑袋,“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大师揶揄道:“我哪懂啊,你让全儿给我翻译翻译。”
吴川作势要踢他。
“你俩有事儿,”大师闪到一边,“你看你娇羞的样子。”
娇羞?吴川浑身一抖,想象不出自己用上这个词时的表情。
“不过全儿这么照顾你,你跟他好,为父也能理解。”大师说,“那刚来我们寝室那会,怂得跟鸵鸟蛋一样,还不是全儿用爱孵化了你,这是雏鸟情节,我懂。”
“你懂个屁。”吴川这么说,心里回忆起自己刚搬过来的情形。
因为上一段失败的婚姻……没有啦是住宿经历,他在香樟林住下的开头的日子是十分谨小慎微的,全儿那时候没少陪他,吴川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
啊!全儿啊!吴川心里感叹。
“啊!全儿!”大师突然也感叹。
“你怎么回事?”吴川被吓一跳。
大师拍他胳膊:“全儿给我们送伞来了!”
什么什么?吴川连忙往前望,雨里果然走过来一个撑伞的人,那人渐渐走近,露出熟悉的身段,熟悉的面容。
“全儿!”吴川大喊道。
杨赟听见声音,连忙跑过来:“我看外面下雨,就猜你们没带伞被困在这了。”
吴川看着杨赟的眼睛,鼻子,还有说话时一张一张的嘴巴,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让他顺心呢!
大师也感动了:“这送伞之情无以为报,唯有……”
“不必。”杨赟说,“我就带了两把伞,川儿身量小,和我打一把吧?”
“嗯嗯。”吴川连连点头,压根不打算说一个不字。
三人走进雨里,雨滴劈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弹射的水珠打湿了吴川的头发,还有侧面的衣袖。
“川儿,”杨赟说,“你靠近来点,别淋雨感冒了。”
吴川说:“你也是啊。”
大师说:“行了啊!”
他又问吴川:“小川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吴川以为大师又要调侃他,瘪嘴不答话,大师又说:“问你呢。”
“什么啊?”
“你也有送伞来的室友了啊,感觉如何?”
还能感觉如何,吴川用力地踩着地上的水坑,捡起水花打湿了他和杨赟的裤脚,杨赟也不恼,看着他微笑,他的心里安闲自在,又舒坦畅快。
“川儿?”
吴川一笑:“感觉不错!”
七月到了,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一晴就是明晃晃的艳阳天,随着太阳出现的还有一天比一天恐怖的高温。这鬼天气,吴川热得要蒸发,恨不得买个冰箱躲进去。冰箱自然是买不成的,他只得连夜从二手群里花50淘来个电风扇,才稍有解脱。但他们宿舍有三个人,电风扇转来转去很难兼顾,所以晚上睡觉时吴川的精神一直在好热啊好热啊我要热死了和好凉快好凉快好舒服的风怎么吹几下就没了好热啊好热……之间徘徊。
大师从上铺搬到了下铺,杨赟就睡吴川上面,没办法享受电风扇的照拂,他比划着在自己头顶的天花板上安个风扇,拿螺丝钉在墙上,这风扇若是掉下来,那不跟绞肉机一样,吴川一想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赶忙阻止了。
“这个好办。”大师说,“你和吴川挤一窝不就行了。”
学校这长两米,宽一米二的铁杆床,哪里能经得起两位壮汉的糟蹋。吴川说:“你让全儿睡你那,你睡他铺不就行了!”
大师道:“不行,我的温床岂容他人践踏!”
炎热的天气很难入眠,一睡不着觉,大师就想聊天,他实在闲得慌啊!
最近有考试的人变成了吴川和杨赟,但他俩对学习成绩要求都不高,不挂科就行了——实在挂了也没事,重修呗,有大师这位珠玉在前,两人对学业已经无比看淡了。不过看得再淡,也不代表他们想被大师逮着东拉西扯到凌晨两点半啊!大师这人虽然还未出校园,但总能凭借自己有限的知识说无限的废话,往常是要准备考试,心理压力大,满腔忧愁无处排遣只能倒给室友,这都能理解,但现在考也考完了,大师一天比楼长活得还悠闲,白天就满校园逛,也没人跟他说个话,谁知道别人找他搭话,他会不会丢下一句肤浅就飘然而去呢,这人行事越发神鬼莫测,众凡人实在很难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揣摩他的心踪。就连吴川他们,也很难说自己看透了大师,只能说这读了七年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吴川想大师往后工作几年,高地得升个领导,这丫也太能讲了,前提是别先把老领导气死了。
后来吴川就学聪明了,只要大师一起话头,他就爬起来翻开书,振振有词:“大师别吵,我要学习!”
学习,大师目前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字,他一年学了别人四年的份,实在是吃饱了溜大圈——撑得不行了!阴险狡诈如吴川拿捏住他的命门,每天清晨洗漱完,迎着光就站在大师的床边用造作的播音腔喊:“美好的一天,要开始学习咯!”或者平日里看见大师,就冷不丁来一句:“大师,你没事干,不学习吗?”
大师往往是触电般浑身一抖,如应激反应一样。吴川如此折磨了大师两三天,把大师搞得憔悴支离,就跟鲁迅狂人日记里那个狂人一样,别人一搭理他,大师就问,你是不是要我学习,你是不是要我学习,你说你是不是要我学习?!你说啊啊啊……席慕容有篇文章叫《几何惊梦》,里面写她学不懂数学,过了三十余年,还是会做梦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解不出几何题。多么惨痛的人生经历啊,大师看起来竟也不遑多让了。
杨赟看不过去,让吴川别逗大师,起码不要捏着人伤疤一直戳啊!大师竟然拒绝了,他说:“不!让他念,让我脱敏!你念,你尽管念,用你无情的话语洗刷我,鞭笞我吧!”
杨赟:“脱什么敏啊……你早点睡不没这事了?”
吴川:“你是明白人。”
吴川拿学习恐吓住大师,美滋滋就要上床睡觉。大师阴恻恻道:“川儿,不学习吗,不看书吗,不准备考试吗,不当国家栋梁了吗?”
吴川转移话题:“今天好热啊哈哈我们一起睡觉吧一二三睡啊啊啊啊大师你别扯我腿!!”
“学!给我学!”大师把吴川按到桌前,自己爬回床上躺着:“别想偷懒,我监督你!”
我这是什么自作孽啊,吴川欲哭无泪地翻看书,回头瞄大师,大师盯着他,炯炯有神。
“别想偷懒,哼!”
他又转头找杨赟:“救我啊,我被绑架了!”
杨赟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好吧,你也抛弃我了!吴川只得悲壮地拿起了笔。
吴川挑灯夜读数日,把自己和大师都熬出了黑眼圈,真不知道他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图什么,可能不图什么,就是太闲了吧……
但大师的逼迫也不是全无好处,期末吴川考得史无前例的好,以一学期之力把他那坠崖边缘的绩点生生拔高了0.6,有门课竟还考了全班最高分。
莫非我老吴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吴川要在学业上大刀阔斧昂扬前进了?吴川凭空对着埋着自己太爷爷太奶奶的方向拜了拜。
吴川考得好,班长也很高兴,这天两人又一次在卖糯米鸡的摊位上相逢。自从吴川和学霸参加了那次班聚后,班长对两人一直是视如己出……不是啦是如亲兄弟一般,特别是脑袋不小心开瓢的吴川,班长对他更是关爱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小心翼翼中带着几分审视猎奇的目光。你想这什么人啊,三天一大拉五天一小吐,聚个会还能摔成脑震荡!虽然这也不全是他吴川的问题,吴川总觉得自己肯定在班长的小本本上记录了名号,圈成重点观察对象。
不过班长带来一个消息,学霸有门课没参加考试,恐怕得补考了——就是吴川考最高的那门。
“哦。”吴川有些怅然若失,“怪不得那天考试没见他人呢……等下?你刚刚说什么?”
班长说:“我说学霸考试那天上午练车把别人家的猪撞死了,所以没来得及参加考试啊……”
吴川:“啊??你再说一遍?!”
“我说,”班长深吸一口气,“猪,猪被撞死了!”
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占地三千亩,坐落于一片群山之间,山后是一个小镇,镇外有个养殖场,养殖场里有一只极具叛逆精神且智商高于常猪的猪,某天下午撬开锁自己跑了出来,没想到由此踏上了绝命路。
吴川还是:“啊??”
他问:“练车,练什么车?”
班长答:“科目三。”
“科目三?在我们学校后头那十八拐的山路上练?”
“哦我没说清楚,不是他练车时撞的,是他骑自行车去练车场时撞死的。”
吴川默然。难以想象,真难以想象,一头猪,少说也得百二十斤吧,到底得是怎样才能被一辆非机动车给撞死?
吴川这时才注意到班长提了个塑料袋:“这是什么?”
班长说:“这,就是学霸撞死的那头猪啊,全班都有份,我手里这份就是给你带的!猪的全身都是宝啊猪头可以烧猪舌可以凉拌猪前腿可以卤猪蹄膀可以熬汤猪脊肉可以红烧爆炒粉蒸做炖肉、片白肉、焖肉——吴川我给你分的是最好的肋条肉你可要拿好了!”
肋条肉,就是五花肉,又称奶面,位于肋条骨下的板状肉,称硬肋或硬五花,硬五花下面的称软五花,肥瘦有规则间隔,脂肪层较瘦肉层厚。
吴川被班长说得口水都要掉下来,连忙甩甩脑袋:“这……不太好吧。”
哪里有制造了一起车祸,还把车祸受害尸体分尸而食之道理,未免也太牲口了,太不人道了,吴川保持着最后一丝良知拒绝道。
班长说:“这有什么!猪虽然是学霸撞的,但肉我花钱买的我找人割的我亲自分的,也是有高温消杀食品局质检的。大家都吃一点,给学霸减轻一点犯罪的罪恶感。”
原来牲口的是你……
“学霸呢?”吴川问,“养殖场老板有没有要他杀猪偿命?”
班长一挥手:“这里面可波折啦!首先我那天考完试接到电话便马不停蹄地朝养殖场赶啊,天上风云变幻地上鬼哭狼嚎我到的时候学霸被扒光了上衣背着两根荆条跪在大门口以泪洗面……”
“说重点好吗大哥,另外你不要用这么夸张的说法!”
“好的好的……总的来说就是已经被我花钱摆平辽!我这个班长,一向是以诚待人,以心换心,不耻下问,事必躬亲,我办事,你放心。”
“但学霸他觉得还不够,心里总很愧疚,这几天都去给那个养殖场做牛马去了。”班长道,“有时一个人良心太甚,也不是件好事啊!”
于是吴川就这么提着三斤猪肉回了寝室,大师不在,杨赟也不在,杨赟此时必定在勤勉训练,大师多半还在外面瞎逛。
猪肉这东西和牛肉不一样,不能生吃,会有寄生虫,他把袋子放在书桌上,盯着这么一坨罪恶发愁。
愁着愁着,他打起哈欠来,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日正当头,闷热潮湿的午后,实在是太适合睡觉,吴川立刻尊崇内心翻身上床睡去了。
大师捏着三斤猪肉看来看去:“好兄弟。这是你割下来的息肉吗?”
“什么玩意儿?”
吴川舒舒服服地眯了一下午,刚醒,睡眼惺忪,见大师手里那堆软软的,血红血红的东西,没反应过来,被恶心了一下。
然后他定睛一看,才瞧明白那是什么:“这是我们班长分给我的猪肉。”
“不错,”大师说,“见过送米送油送祝福的,送鲜猪肉的第一次见。”
“送米送油的,一般是银行。”还可能是社区,对象一般是老年人。
吴川心说,你不知道,你手里的这团肉,它不只是一团肉,是一场事故,是一个见证,是一段历史,是一条生命遗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印记,而现在我们就要吃了它。呜呼哀哉,人类果然是最残忍的生物。
大师饶有兴致地把肉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模样越发变态。
“你得认识到一个问题,川儿。”大师放下猪肉。
“什么?”
“我们有锅吗?”
“没有。”
“我们有灶吗?有炉子吗?有任何能让这肉变成熟食的东西吗?”
“……没有。”他又想了一下,“热水壶算不算……算了算了。”
“也许我们可以码上盐,风干一下。”
吴川忍不住说:“你说的这些问题我都意识到了啦,要不我还是去把这几斤肉埋掉吧!”就让尘归尘,土归土,让肉体安息,让灵魂远去,下辈子别做猪啦,起码别做能被自行车撞死的猪。
“你埋它干嘛?”大师说,“稚子何辜,它来到我们这里,是它的不幸。”
“怎么了,你要养它?”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嘛。只要肯琢磨,办法总比困难多!”
“哎,你不懂!”吴川叹气,我要如何跟你解释这三斤肉所背负的东西啊!
吴川给大师讲了讲这事的来龙去脉,挑重点来说这就是个学霸闯祸之后,班长拿钱贿赂猪场老板的故事。大师听完拍掌大笑:“你们班长真是个人才!”
吴川说:“班长他虽然话多,爱打官腔,道德感薄弱,爱组织活动,铜臭味有些许重,但胜在行动力强,荣誉感重,是个好班长。。”
“所以我说是个人才。”大师道,“他汇聚了当领导该有的特点,此人往后必定大有作为。”
不过不能烹饪,也不能浪费,就这么扔掉心里竟然还会有负罪感……那就有些棘手了。吴川和大师一起思考了老半天,最后大师拍板决定——这肉不如就送给楼长吧!
为什么要送给楼长呢?大师是如此分析的,首先楼长作为一楼之长,十分难得地在这校园里享有烹饪自由,要知道这在烧水壶功率大点就会跳闸断电的宿舍楼里是多么不容易啊!并且楼长的房间里十分难得地通了天然气,虽然一年到头也没见他用过,但用不用和有没有是两码事;再次楼长他荤素皆可,而大师则开始吃素,作为他的室友应该支持他,效仿他,追随他,超越他。三番比较之下,把肉借花献佛献给楼长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等一下,吃素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吴川问,“你昨天还让我带猪脚饭来着。”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大师答。
“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我夙愿已了,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他深沉道。
吴川想你这丫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难道你又要去耶路撒冷啦——那地方也不戒荤啊!”
大师高深地看了吴川一眼,吴川被看得一抖,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又戳到大师伤疤了——这人仿佛是个什么疤痕体怎么这么多伤疤。
但大师岂是那种俗人,他开始了他的纯洁论:有的人,身体是纯洁的,心灵却不纯洁;有的人,身体不纯洁,心灵却是纯洁的;而有的人,身心都不纯洁,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这个世界就是个肮脏的世界。这个世上是没有身体纯洁,心灵也纯洁的人的,那样的人只存在于无知者的想象中。
吴川看来大师说的全是废话。
“那我是什么呢?”
大师犀利的手一指天,一指地:“你什么都不是!你是天地间一坨无可救药的杂质,无法净化,冥顽不灵,药石罔顾,不是戒荤能解决的事情。”
“哦,”吴川无动于衷, “……谁要跟着你吃素啊,而且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说你什么?”
吴川说:“你说我思想质朴,眼神纯洁,有双清澈的双眼,奔跑起来就像一道春天的闪电!”
“说明你的眼睛很会骗人。”大师道,“也有可能是跟着全儿学坏了。”
“那全儿是什么呢?”
“全儿勉强算第一种吧,修炼修炼还有得救。”
古往今来,选择吃素的人往往是对世间天上地下五谷轮回有所感悟,有的是为了来世,有的是为了今生,有的是为了赎罪,有的是为了积福。大师也不例外,就像龚自珍那首诗里写的: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有道是兰因絮果,现业谁深?大师身体健康,学业没问题,事业没有——便暂时当他没问题吧,不过大师之后多半也会踏入毕业即失业的洪流里,此为后话了——综上所述,正所谓暖饱思淫欲,唯一有可能让他如此惺惺作态的只能是他的感情生活了。
吴川猜测,难道是大师的前女友出家去了,所以他才作此表率以表诚心?
“大师,你还记得你的那个慧慧吗,就是在操场一脚把你踹飞那个?”
慧慧就是大师的那位前女友,如今在海的那边深造。
这里的一脚踹飞,不仅仅指慧慧无情地抛弃了他,更指慧慧在物理意义上把大师踹飞了——丽丽自幼习武,腿脚功夫很不一般,分手那日只使出了三六成功力,依然把大师踹出了三丈远——所以大师才这么痛恨本校的操场。
据说慧慧喜欢名侦探柯南里的女主角毛利兰,为了追随她的偶像,日夜苦练空手道,练出了一身百里挑一的下盘功夫。
“慧慧……竟是好陌生的名字!”大师别过脑袋。
“你真的不记得啦?”吴川凑过去,贱兮兮道:“那年你侬我侬,车水马龙,万丈高楼平地起,美人如玉剑如虹。”
“都说不记得了,往事休要再提!”大师掐住他的后脖子怒道。
“哎呦痛痛痛放手放手!都是全儿跟我说哒!”
“全儿还说什么?”
“他说你俩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心有千千结,结结为君系;心有千千念,念念为君存……他说你喜欢毛利兰……不是,我们都支持工藤新一和毛利兰,祝你们成眷属,成眷属!”
“哼!我不支持!”大师横眉。
谁管你支不支持,吴川心说。“那你选谁啊?”
“我谁都不选——但非要说的话我喜欢灰原。”大师站起身,非常有风范地摔门而出,被吴川拉回来。
“什么,什么?!那草莓百分百你喜欢谁?”
“东城凌!”
“犬夜叉呢?”
“桔梗!”
“伪恋呢?”
“小野寺!”
“EVA?”
“……我喜欢葛城美里。”
“……”
吴川夺门而出,又被大师拉回来。
“好了好了,君子和而不同,和而不同嘛!”
“子还曰过:小人同而不和,我是小人,我只知道同而不和,你放手放手放手!”
也许这就是大学的魅力,把一群天南海北习惯不同审美不同的人凑合到一起,因此稍有不慎也会有极个别惨案发生。为了避免这种悲剧,杨赟不在,吴川在大师的淫威之下只得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杨赟暑假有个市里的比赛,这几天都在勤加练习,白日能和吴川碰面的机会很少。
“不如我们把这肉拿去楼长那煮了,做一道好菜给全儿补补身子?”
“怕是不行,全儿他教练给他定了个什么什么菜单,我看了下,这个菜叶子啊那个蛋白粉啊简直吃得猪狗不如啊!”
“找个机会我要问问全儿,他喜欢林明美还是早赖未纱。”大师摸摸下巴,“这是个很能见证人性的抉择。”
吴川和大师对视一眼:
“早濑未沙!”
“林明美!”
“……”
“和而不同!和而不同!”
“好的……和而不同。”
“爱情没有先来后到,只有爱与不爱罢了。”大师突然有些感伤。
吴川鸡皮疙瘩掉下来:“大师你别这样好吗,你这样真的很惊悚……”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看来我的年纪到这了。”大师说,“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了。”
我们都知道楼长虽然隐居在这香樟林不问世事,但其实位高权重,校内一直流传他是校长的大舅哥。
吴川扶额:“也没有很位高权重吧!”
“有这种传言吗?”大师问,“我倒是听说他是副校长的大舅哥。”
“仙人,你但凡看过我们学校二操场旁边的宣传栏就知道,副校长是个女的!”
大师闻言陷入沉思:“女的怎么就不能是大舅哥了呢,川儿哟,你又肤浅了……欸,怎么又要走啊!说不得你了?!你这后生好生脆弱啊!”
“我去找楼长啊,这肉都放一下午了再放就坏了!”
肤浅的吴川提着猪肉下楼,敲响楼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