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宋
继续看书
北宋末年,汴京城破,神州天倾。 穿越者顾渊救下重生帝姬赵缨络, 命运的星轨在靖康国难中交错。 他们一个穿越时空,要翻覆这片乾坤; 一个两世为人,却要再续这赵宋江山…

《山河故宋》精彩片段

顾渊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片雪地上。

他的周围是一片惶然的人马嘶鸣。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是穿越了……

“今天是哪一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点。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甲士们脸上只有麻木,反倒是一位没披甲的青衣少年满脸忧心地凑上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靖康?!那我们这是在哪?”

“当然是汴京城下啊,公子……你还好吧?”

“金人……靖康——那后面那座大城该是汴梁了吧?贼老天!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啊!”

顾渊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此时此地,距离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阻隔了九百年时光!

熹微的晨光透过阴云的缝隙洒在雪原上,无边的大雪还在继续。

雪原之上,数不清的尸首披着沉重的甲,层层叠叠冻硬在那里,像是成群死去的鱼。

顾渊茫然地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甲士,他们也以同样茫然的目光回应。

这应该是一场天崩似的溃败,而他正处在败军之中!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觉天旋地转,晃了晃身子便腿软倒了下去……

仔细回想了一下,唯一的记忆停留在一场旅途中……岳王庙前,他看着那位金刚怒目的两宋名将。想起那十二道金牌、想起天日昭昭、想起莫须有的史书斑驳,忍不住心绪激荡!

“——若是穿越千年,定要将那破碎的山河重整、把糟烂的乾坤再复!”

没料到的是,就在自己刚刚赌咒发誓完毕,天空就开始雷云密布——滚滚雷声中,不知何方神佛似乎忽然就对他说了一句:“我给你这个机会!”

一时的激愤,就这样被不知名的伟力实现。似乎对那些神佛来说,卷起历史的涟漪不过是场儿戏。

于是,他被儿戏一般穿越千年、被儿戏一般扔到汴梁城边目睹这场煌煌大宋的末世之战!

此时此刻,他还没从魂穿九百年的晕眩中回过神来,自然注意不到周围军士的惶然。那少年见状,终于忍不住暗戳戳地拉了一下他衣袖,提醒道:“公子……看南面……南面”

“南……哪边是南?”

顾渊顺着周遭甲士惊惶的目光看去,在目力所及的极限,黑色骑军仿佛掀开了无边的雪幕,那些女真骑士披着杂色的皮袄,不时发出呼喝、怪叫向他们所据守的雪丘压迫过来。

这些骑军的数量不多,如今好整以暇地拉开稀疏的阵列,踩着满地宋军尸首、踏破刚刚被冻住的鲜血——他们的铁蹄前,还驱赶着几千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溃军,正如潮水一般向他们这里蔓延……

“是鞑子的骑兵……那些女真鞑子又兜回来了!”

“开城、开城啊!俺们千里勤王,也死战过,怎地这个时候要看着我们死在这城下么!”

雪丘上,刚刚喘息一阵的败军顿时乱做一团。

他们这支败军还算有点组织,大多数没有抛掉甲胄兵刃,可士气已经崩溃。这时候没有人出来列阵,只是不住地向身后那耸立的城池哀求。

可那座城池却以一种诡异的安静回应着他们……

顾渊也跟着仰起头。他看到城墙上的樯橹已经被金人炮石砸得残破不堪,上面不知为何,连一个守军也没有,只有一面面墨色的经幡在在莽莽落雪中有气无力地飘着。

那应该就是汴梁了吧,煌煌大宋东京城!

只是此时此地,它却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猎物,被十二万女真大军连营几十里包围,绝望又懦弱……

“淮西路的兵马呢?河北路的兵马呢?还有西军?说好是天下兵马勤王,怎么到头来只有我们两浙路到了这城下……”

“河北路估计完蛋了,刚刚有人在溃军中看到了他们的统领泼韩五,他带着十几精骑闯阵而去了……”

“淮西路原本就比咱们靠前,这下怕是也凶多吉少……”

周围败军纷扰还在继续,搅得得顾渊头痛欲裂。

千年之后,史书斑斑,可没有闲笔记载在这汴京沦陷、神州天顷之时,还有这些各路拼凑的孱弱兵马在这汴京城下的修罗场中挣扎抵抗过……

“不若降了吧……至少能全条性命。”

终于,身边一位老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了有人想说的那句话。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四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成……不能降……降了只怕死得更惨……”顾渊猛地清醒,他艰难地站起来,哪怕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哪怕穿越九百年带来的晕眩依然困扰着他,可他对这个北方少数民族的野蛮与残暴依然有着足够的了解!

他可不想刚刚穿越过来就被捉去做什么两脚羊……

“金人杀人的花样可多得很,更何况是这汴京城下!你以为他们为何会留我们在这里,就是要用我们的命,诛汴京守军的心!他们就是要当着城头守军的面,把我们变着法地杀个干净……到时候马踏剥皮什么的……怕都是轻的。”

顾渊一边说,一边冷冷地与那老卒对视,直到将他的目光逼开方才转过头去,看向远处不断接近的女真骑军。

“我是个怕死的人,不愿意拿命来赌……可我也不愿意把生杀予夺的权利交到女真鞑子手里!”他顿了顿,指着那些溃军,继续道,“你看对面那些女真鞑子,不过百人,驱赶着这几千几万的溃军,像是驱赶羊群。我们光是聚拢这里的兄弟就比他们多出一两倍!你们——是想像杀牛宰羊一样,被在这汴京城下屠个干净?还是想押上这条性命……哪怕输了,至少死个痛快!”

没有人回答他,四野只有溃军如潮、漫过修罗场般的雪原。

所谓军心士气便是如此,这些年宋人被女真人击溃的可不仅仅是军阵。

顾渊身边的甲士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着他这个忽然跳出来的文官,眼中只有茫然与麻木。

“十四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这惶惶大宋……真是个糟烂透顶的时代啊!”

最后,这位年轻的穿越客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想笑后世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幻想——穿越九百年而来,便可力挽天倾……

他一半凭着演技、一半却不知是靠着什么支撑自己,从腰间抽出佩剑,跌跌撞撞地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向前迎了上去。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那人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声音粗重,听上去像是一头压抑着怒意的熊。

“顾三郎!平日喝花酒时候怎么没觉得你有这等胆略!凭这么柄轻薄的佩剑,便想去冲女真人的骑军!要我说,你就该呆在杭州府喝喝花酒、舞弄文墨,干什么要来趟这千里勤王的修罗场!”

赶过来的骑将抓着他执剑的手,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把便将那柄剑夺了下来。

顾渊试了几下,也没能把自己的胳膊从他铁箍一样的手里抽出来,索性也放弃了。

他看着那追来的高大骑将,又指了指身后那些甲士,挤出一丝苦笑:“披甲执刀的人退了,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书生了么?神州天顷,这大宋总该有个男人站出来去迎一迎女真人的刀剑吧!”

此时的顾渊,多少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奇诡的梦境,就像《盗梦空间》那样,只要死了,便能从大梦一场中醒来。

或者这是个虚拟现实的世界?

死亡不过是废掉一个存档,重生一次,也许还能重选难度再开一局。

总之不想再来这修罗场一样的汴京城下。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面前骑将脸色一沉,显然是被自己的话戳到了痛处。

“是!我们披甲执刀,可你怎知我们要退?又怎知我们没有舍命迎上去过?”那粗豪的骑将松开手,将剑抛还。

他瞪着眼睛,带马在顾渊身边兜了一圈,细细打量着这位与自己一道从两浙路北上勤王的浪荡公子。只觉得这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这位公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可他是个粗鄙的武夫,实在说不出来什么。

最后他也只得苦笑一声,指着雪幕之后那座城池的影子叹息道:“顾三郎,你进去过汴京么?”

“算去过吧……”顾渊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九百年后,他应该算是去过吧?

清明上河园熙熙攘攘、盛世如画,那些身着汉服的年轻男女在仿制的古镇中放飞孔明灯,橘黄的灯光点缀在蓝丝绒的夜空中,却不知能否复刻九百年前东京梦华万一。

“是啊,你是富贵公子,你家老爷子能砸钱给你买一个从五品参议,又怎会连这汴京都没来过……”骑将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难掩其中喷薄的怒意。

他一边不安地望着远处那支逼近中女真骑军,一边扬起马鞭又指向自己身后那支正在整束装具的骑军,闷声闷气地说道:“可我们这些兄弟!从陕甘两州背井离乡,转战燕云、太原,为这满城的相公官家、尸首遍布半壁河山!却没有一个人进过这城!如今眼看着就要拼光在这汴京城下,那城中相公们却连门都不敢开一下?就这样一座城,你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兄弟为它拼命!”

“老刘……你与他一个买来的参议分说那么多作甚,赶紧分散突围吧,不然我们注定是走不出这修罗场了。”刚刚说着要降的老卒此时也牵了匹马走过来,他将马缰塞到顾渊的手里,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好像喘不过气。

顾渊仔细看,才发现他右胸处有一处箭伤,创口处的血已经冻上了红色的冰渣。

“顾参议也别怪我们指挥说话不中听……”那老卒缓了下语气,继续道,“杭州府吃喝你那么多顿,兄弟们刚刚舍命护你出来,也算报答了……如今来的是女真西路军大帅完颜宗翰的亲军,别看只有百来人,兄弟们却是没有把握的——之后的路,咱们各安天命吧。”

他们说话时,厚重的阴云又遮住了那纤细的晨光,汴京大地再一次被铁色的黑云笼罩。

而远处,那些女真轻骑已经开始缓缓提高马速,驱赶着溃军如涌动的浪,向他们冲来。

“天命?”顾渊抬眼,看着天空,声音越来越沉郁。

他穿越而来,睁眼便在这败军之中,几句话交谈下来总觉得这支败军未曾溃散,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支撑着他们。

而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那根弦。这些败军自己心底还藏着些许的骄傲和战意,想要对抗这糟烂的世道,想要对抗这命运的不公!

“——几万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了,那些只知吟诗作画、阿谀奉承的蠢货却还能端坐在孤城中……”他看看那粗豪的骑将又看了看那老卒,抬头仰望飘雪的天空,像是在对他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若说这是天意,你们就没想过掀了这天穹?若说这是命数,你们就没想过就打碎这命运?!”

他说着忽然扬起佩剑,纵身策马上前,剑刃在大雪中闪着寒光。

如潮似的溃军哭嚎着从他身旁滚滚而过,可他却拼了命地勒马,硬是在这溃败的洪流中逆军而上!

“站住——都特么的给老子站住!”他恶狠狠地挥剑,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更是显得张狂无比。

哪怕他原本不是性格飞扬激烈之人,可刚刚穿越而来,便值此天倾,胸中一口郁气正不知向何方神佛舒展!

“你们这群白痴,若是觉得自己两条腿能跑得赢他们四条腿,就继续跑!若是想活命!就跟着老子!干死那些追兵!给自己谋条生路!”

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传不了很远,可确实开始有溃兵从最初的慌乱中纷纷停下。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可见到这逆军而上的只是个甲胄都没有的书生,也一哄而散。

“哪里来的小子,知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便要冲女真人的骑军……趁还有力气,赶紧跑吧!”溃退的潮水中,有人出言劝道。

顾渊举剑四顾,可洪流之中已找不到说话之人。

最后,他索性朝着身后放声嘶吼,似乎要将这穿越九百年的郁气,都随着这一声怒喝释放出来。

“我是顾渊!”

“我从很远地方来!”

“来此一世!挽此天顷!”

雪越下越大,铁色的阴云也越来越低,好似要与围城的女真军势连成一体。

汴京城外,无名雪丘上,顾渊兜着自己战马,在溃败的人潮中死死盯着身后的骑将。

他刚刚来到这九百年前的古战场上,虽然一切都是陌生的,可还是知道若想死中求活,唯一可以倚仗的也许就只有那队骑将和他身后那一整队看上去还算有些样子的骑兵!

那名粗豪的骑将与他目光相交,沉吟片刻,忽然摘下鞍侧的马槊,沉声下令:“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什么?”

负伤的老卒听了这命令不由得瞪大眼睛,他一把拽住身旁的骑将,喘息着劝道:“你疯了么!那可是完颜宗翰的亲卫谋克!每个人的手上至少都有十条人命!那是杀了成百上千人的一百人!我们就剩下这六十几号兄弟,混在溃军之中,连阵脚都立不住,就算再能战又有什么用!这汴京,我们是救不下了!”

可他的面前那位骑将却根本不予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放下面甲,而后扬起马槊。

“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身后雪丘之上,约莫六七十骑的骑军集结了起来,他们用同样的呐喊回应了那粗豪的骑将!

这些骑兵一色雄健的西域战马,上面还披着厚重的马铠,他们自有骄傲,因此才败而未溃汇集在这里,隐隐间竟还有些许战意!

那老卒见状,已经是声泪俱下,拼了命地拽住那名骑将的马缰:“不能上了!我们全是重骑,目标太大,这样一闹必被金人盯着追杀!当年杨相公麾下重骑可就剩咱们这一骑军指挥,今日一战,更只剩这两成,给白梃兵留点骨血吧!”

可面甲覆盖下,那位骑将却只是稳稳地举着锋锐的马槊,丝毫不为所动。

“刘指挥!刘国庆!若是分散突围,我们还能赌一场天命,以白梃兵的精锐,至少还能跑出去一半的人!这要是闷头冲了上去,却是白白替那些溃军殿后!你难道还真信了那鬼话,想跟着那拿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去搏什么翻覆天下的富贵么!”

老卒将话说得无比诛心,但身旁的骑将却只是冷硬地将他的手拨开。

“老狐狸……军心士气便是如此。一个男人失了勇气崩溃逃亡,会带动整路兵马溃散……可反过来,一个男人鼓足勇气站在那里,哪怕他连剑都握不稳,亦会有人跟随他逆着溃军冲锋!”铁面之下,刘国庆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可从面甲缝隙处露出的眼神,却恍若燃烧:“他顾三郎说得对!神州天倾——总该有披甲执刀的男人顶上去!而不是让一个只会舞文弄墨喝花酒的小子来做这力挽天倾之人!”

他说罢,狠狠夹紧马腹,靴上马刺刺痛胯下战马,这头已经是全副披挂的战争怪兽当即高高立起,而后跃马向前,只在开始带上血腥味的风中为那老卒留下一句话:“老狐狸,你向东南跑!若是侥幸得生,便跟我老娘说一声,这煌煌汴京,我刘国庆见识过了!”

……

披甲铁骑忽然动起来的时候,顾渊只觉得整个雪原都开始颤抖。

大雪之中那些披人马俱甲的重骑兵踏雪而来,震撼得他一时间甚至屏住呼吸。

此时,顾渊的身旁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想要掉头拼命的败军,他们也是惊讶地望着那忽然冲杀出来的铁骑,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铁浮屠么?”顾渊喃喃地问道。

在他对这时代军事水平有限的认知中,铁浮屠就是战场上的皇帝!是最纯粹的杀戮机器!

而他的身侧,已经有溃兵回过头,忍不住地欢呼:“不是——是我们的白梃兵!”

顾渊坐在马上,也是震惊地望着这扑面而来的重骑冲锋!

那队甲骑展开阵势,从他身侧呼啸着掠过。

天地——仿佛倒悬!

他穿越而来,稀里糊涂竟然没有注意刚刚周遭甲士大半是人马俱甲的精锐重骑!

那股铁色的波涛从雪丘之上如浪一样卷涌下来!他们分开溃军,扬起滔天雪尘,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在这令人绝望的汴京战场上横扫下去!仅仅是六七十骑,便好似要将这染血的荒野踏碎!

这便是重骑兵的冲锋!

即使残暴好战如女真人,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反击,也应对得手忙脚乱。

他们虽是完颜宗翰的亲卫,久经战阵,可今日为了方便雪地追逐,都是轻装出阵,身上最多也就披了一件镶钉皮甲,哪里会想到这宋人溃军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队重骑!

顾渊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兜着自己战马,在溃军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拼了命地想要挽回更多人的勇气:“压上去!跟着老子压上去!帮这些重骑干死那些女真追兵!要想不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这就是咱们唯一的生路!”

战场之上,如此声势浩大的反击终于让慌不择路的溃军停下脚步。

他们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这仿佛从天而降的自家铁骑,看着他们沉默着一头撞向那些可怖的女真人!

宋军甲骑,阵列森然,在冲锋路上也能勉力维持阵列不乱。

他们几乎齐头并进,每一骑之间间隔着大约七尺距离,而缝隙之中露出的是第二排甲骑马槊的寒光。

两排重骑错落有致,如同一道一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这是西夏铁鹞子最常用的战术,此刻却被这支宋人骑军完美地复制出来。

女真轻骑,本应迅捷如风,此时最妥当的应对原本应是向两翼张开展开追逐骑战。

但不知是被一系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他们已经骄狂到实在看不起一触即溃的宋军,当面那个亲卫谋克,竟然选择正面相抗!

他们拼命地汇聚在一起,呈一个巨大的箭簇,稍微聚集了一下,便与那支宋军的重甲骑军骑战对冲!

带着同样的坚决,两支骑军就这样在漫天大雪中对撞在一起!

……

注:

白梃兵,北宋唯一重骑,北宋西军之锐。

多部宋穿小说之中都有出现这一重骑军的设定,本作也沿用,但并未查到明确史料记载过这支军队存在过。

……

完颜宗翰(1080—1137年),女真名粘罕,金宗室名将。

正史位面,靖康之变时为女真西路军主帅,是灭北宋的主要策划者和实际执行人。

天会十五年(1137年)去世。年58岁。

“上!上啊!”

顾渊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冒着冷汗。

这是他来此一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战争!

且一开始便是两支骑兵的生死对撞。

他虽然骑在马上,可却不敢上前,只能着魔似地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己方这六七十骑披甲重骑借着山势撞进那队精锐谋克的阵势之中。

披甲重骑势如山崩,呐喊着扬起马槊,而女真轻骑竟也凄厉地怪叫着,仗着马术精湛,径直撞向那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两支骑军锋线接触的一瞬,铁色波涛为之一滞,随后便是殷红的浪花翻腾卷涌开来!整个锋线上全是一片人仰马翻!

兵刃……

残肢……

人与马的躯体……

顾渊在百步开外只看见这些东西相继飞上半空,紧接着便是无数女真骑士被撞得人仰马翻!

女真人那箭簇般的阵势到底没有穿透重骑兵的钢铁荆棘,在雪原上破碎开来。

可这大雪无边的天气里,雪地松软,宋军重骑也没有获得足够的冲击动量,迎面对冲之下,被那些女真骑兵硬生生地用人命挡住了这次冲阵。数量寥寥的白梃兵一旦缓了下来,也难以继续维持冲锋的阵势。

阵列破碎,两支骑军转而陷入到不成章法的乱战之中。

那些仅仅披着一身皮甲的女真轻骑疯狂地杀上来,哪怕宋军甲胄精良,却丝毫没有惧色,似乎就是想以这股疯狂劲头,将宋人刚刚聚集起来的这一点点勇气与决心再度打压下去。

“这便是金兵么……”

顾渊举着剑,徘徊在战场之外,不知所措。他觉得若是自己面对这种浑身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踏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马就跑,哪里还敢迎面而上,并且拿性命去搏一个旗鼓相当!

这便是近千年前的时空!是属于甲士、劲弩、大斧、重锤的残酷战场!

他虽然刚刚穿越而来,却也看得出自己手中佩剑面对这样的战场有多么的无力。

“既然逃不动了,便一起死在这处吧!”

刚刚聚集在他身旁的十几败军齐齐地呐喊一声,在一个什长的带领之下冲进了那金属与血肉对撞的漩涡之中,漫天雪尘转眼间截断了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他们的生死。

只有最开始那个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找了匹无主的战马,骑着溜到了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可还在硬着头皮问道:“公子……我们能活下去么。”

“……为何不能?”顾渊同样牙齿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在害怕。

他看着那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只是这被自己魂穿的躯体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虞允文……字彬甫。公子,你不认识我了?”

“彬甫是吧……”顾渊干脆没有理会这少年的问题,他跳下马,默不作声地从一堆倒伏的尸首中拔出一面残破的宋军战旗。

那旗帜被血浸透,这大雪漫天的天气下早就已经冻硬。

“我们当然要活下去……非但如此,还要换个活法!”

他抬头看了看,将那染血的旗帜重重插在自己身侧,正好一阵北风拂过,扬起一片殷红如一抹飞扬的热血!

雪原之上,震天的厮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越来越多原本在观望的败军开始向这边汇聚,他们有些是看到了一线生机、有些是再跑不动想与女真人拼命、还有些干脆就是跟随着人流,莫名其妙地与那些女真骑兵厮杀在一起。

这支女真轻骑也的确精锐,哪怕已经被重骑冲击、哪怕溃军人数远多于他们,却不仅能将白梃兵们兜住,还可以分出小队骑兵,将宋军败军刚刚鼓起的勇气再一次杀散。

顾渊看到一名女真轻骑刚刚用手斧砍开一名宋军重骑的兜鍪,却被那重骑死死抱住,两人从马上一同滚落,铁骑践踏之下转眼便没了声息。

几名临时结阵的宋军甲士拎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兵刃一番厮杀,方才解决掉一个女真骑兵,转眼便被十余骑女真骑军从背后冲破了阵列。

不过那些女真骑兵也很快被一股重骑从侧翼撞来,当即也是死伤惨重……

“这女真的确是天下强军,可我们也不全是怯懦贪生之辈!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只要有人敢站出来!”他紧紧攥着手中旗帜,对身边的少年说道,声音中也仿佛带上了金属的颤音。

虽然前世、现世的记忆还是一片模糊,可他现在只觉得心底有一团火却越烧越热,烤灼得浑身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

——是啊,既然那漫天神佛要他来到这帝国末世,那他便要让他们看看,汉家儿郎,是如何试手补天,再复乾坤!

被血浸透的战旗立在无边的雪幕里,战旗下是一袭黑衣的顾渊佩剑高扬。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可却不敢停下,依然声嘶力竭地拦住那些又一次被打散的溃兵,将他们小股小股地集结起来,投入到前方的修罗战场中。

刚刚那被称作“老狐狸”的老卒伏在一匹马上,居然强撑着抢到顾渊的身旁,他捂着伤口,几乎直不起身子,可还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喘息说道:“顾参议……陷在阵中的可是白梃兵啊!整个大宋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精锐重骑,放眼天下也不过千五百人……如今就剩下这六十来号兄弟!他们被你点燃了心中的火,义无反顾地冲阵,你要救他们啊!”

“救?”顾渊被他这样一说,也是心中激荡,愤然答道,“都这时候了,你们白梃兵的命是命、就必须要救!这些汇聚在此的兄弟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舍掉么?若是不把那些女真鞑子杀垮,咱们谁也别想跑出这片修罗场!”

眼前,女真轻骑与宋军重骑兜着圈的厮杀,人与马的血大片大片洒在雪地上,在汴京平原上形成了一道血色的漩涡。

汴京围城四十日,攻守双方似乎都没有想到,围绕着汴京城下这一个小小的无名雪丘,这支已经穷途末路的宋人援军竟然还会爆发出血性,因为一个人的逆军,引发这样一场不成章法的乱战!

大雪漫天,遮蔽了双方的视野。

对宋军来说,城内那群害怕破坏议和,下令各处勤王兵马原地驻防的软弱文臣自然是没那个胆略发兵救援城下这支孤军的。大雪遮蔽视线,正好方便他们在此血战一场。

可对金兵来讲,这样的遮蔽却成了阻碍。

这个女真谋克原本就不满员,骤然遭遇宋军精锐重骑,没能一击压垮,打成了僵持。此刻连声吹响求援号角,可早先他们刚刚扫荡干净宋人援军,此时满地都是溃兵,四面全是号角声响,便是近在咫尺的西路军大队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哪。

这让战场一时之间竟成为两支小股部队的决斗场。

金军是完颜宗翰身旁亲卫谋克,而宋军却是一群败军拼凑起来死中求活!

双方对撞在一起,竟然碰了个旗鼓相当。

只是,白梃兵这样的精锐重骑虽然冲锋起来声势浩大,陷在积雪中,那些沉重的甲胄却反而成了累赘。

顾渊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这队也许是整个大宋最精锐敢战的重骑,正一点点被女真猛安分割开来。而刚刚鼓起余勇冲上去的溃军又被轻易杀散——胜负的天平至此也开始倒转!

他急切之间,索性不再做那收拢溃军之人,凭着也不知道是哪一世灵魂给自己以一腔孤勇,竟挥着剑、嘶哑着嗓子就朝周遭刚刚败退过来的几个甲士喊道:“拼了……跟老子上,和那女真鞑子再拼一场!”

注:

谋克:猛安谋克作为金军事编制单位兼具户籍管理功能,其人数最初多少不定。公元1114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始定制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本章中与宋军交战的这个亲卫谋克显然并不满员。

“顾参议……顾参议!这样打下去不成!”

顾渊刚要冲上去,又被那受了重伤的老狐狸扯住了。

老狐狸伤势沉重,这时候几乎已经是勉力支撑。

“鞑子凶悍!而咱们都是溃军。就算被你强行鼓动些军心士气,一点一点地扔进去也是当场就垮下来!要想帮到刘指挥,还得阵列而战!攒齐百来号人,排着阵势压上去,冲垮他们一翼,给白梃兵争一个靠脚的地方!”

“那该怎么打!”顾渊骑在马上,茫然地看向四周。

那些女真轻骑如同雪中的秃鹫一样围着白梃兵砍杀,已经将他们的阵列截断,分成两股。

其中一队人马在那位骑军指挥的带领下还勉强冲突得动,而另一队则只能在雪地里挤做一团,凭着甲胄之坚打算死守到底。

他看着那员粗豪的骑将带着几员亲兵左冲右突,将马槊舞得如同毒龙一般,想要杀进去与自己的兄弟袍泽汇合。可却总有被不要命的女真轻骑从四面八方迎上,将他们的努力化为乌有。

而这边步汇集的卒甲士往往刚冲上前去,便被小股的女真骑军击溃,根本就帮不到重骑半分。

“扬旗!集军!参议只要做那执旗之人,收拢这四下所有兄弟突过去——胜生败死,在此一掷!”老狐狸此时也是红着眼,死死盯着前方战场,一口气狠狠说道!

“好!胜生败死,在此一掷!”顾渊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决断。

他猛地举起那面沉重的战旗,翻身上马。

血凝成冰,攀援在旗杆上,冻伤了他的手,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集军、集军——随我冲锋!管他什么亲卫谋克!宰了他们,咱们才能活!”他挥动战旗,纵马开始缓缓向前。

四野里,早先被击溃的宋军正零零散散开始向这个方向汇聚,他们中已经有久经战阵的悍卒意识到了这处战斗的关键!

女真西路军主力其实一直盯着的就是汴京、也只有汴京。

他们遣出这些攻城用不上的精锐轻骑扫荡周围援军,无非是为了攻城做准备。

如今大雪连天,遮蔽了周围的视线,也成为这队拼死反击的宋军最好的掩护。哪怕那个女真精锐谋克号角声连连,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队女真能寻到他们位置!

而这,便是他们逃出升天的机会!

“结阵!结阵!白梃兵撑不住,大家都得死,跟着那面旗!压上去,压垮那些女真鞑子,给自己杀出条血路。”

溃军之中,已经有些甲士开始指挥周围溃军,他们自觉地聚拢在这面战旗周围,试探着缓缓压迫向前。

身负重伤的老狐狸竟也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强打精神跟在顾渊的后面,嘴上更是胡乱吆喝着:“你们这群没卵子的都睁开眼睛看好了!这是杭州府顾家三郎!堂堂两浙路转运使,亲自领军冲锋,人家这么大的官,家里有万贯家财!尚且不惜性命!你们这些贼配军还有什么好怕的!顾转运使说了——若是破阵而出,每人赏银百两!”

顾渊只是举着那面旗向前,也不去管那老卒信口胡说——反正仗打到这个地步,若是这些虚假的身份能激起这些败军最后一点军心士气,那么他就算说自己是皇帝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地,他就是一面战旗,就是要领着这些失了勇气的男人们豁出条性命,在这乱世中闯出条路!

当他们这支小小队伍在雪原上聚集了差不多百人左右的时候,终于有女真骑军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成群结队向他们当面冲来。

“顾参议,把人聚拢些,我们才不会被冲垮……有长枪的放低长枪!枪尖冲外,枪杆戳在地上……这些女真轻骑匆忙拼凑,还是打着击溃我们赶快回援大队的主意……咱们什么都不要做,等着那些轻骑自己撞上来!”

老狐狸原本跟在他的马后,每说一段话就要喘好久,看到这情势,还是拼了命的拔出刀来,挡在他的身前:“你这面旗只要不倒,这荒野雪原上的兄弟们便都会往这边来,既然定了要拼上性命杀出条血路,那便立住你的战旗,一步也不要退!”

顾渊将旗插在雪地中,原本缓步向前的大队步卒也跟着停了下来,队伍后面还自觉汇聚了几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轻骑。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不远处那小队正在逼近的女真轻骑,忽然笑了:“老狐狸,为何总觉得我要卖了你们,都已经陷在这不死不休的战场上,你觉着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顾参议……我只是信不过你。”那老卒没有看他,血红着眼死死盯着冲锋的女真人,“早些时候遇袭,也是你先失心疯似地拔马走掉……带着整个队伍垮了下来;可刚刚也是你,万军皆溃的时候,做了那个逆着溃军冲锋的人。这两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做出来的事情却天差地别,你告诉我,我该信哪个?”

“所以你在此处,是要押着我、领着这帮溃兵去救你的兄弟?老狐狸……你这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顾渊扶着旗,看了看已经开始全力冲锋的女真骑军,忍不住苦笑一声。

“嘿嘿,我其实叫胡六……大家叫着叫着就把我名字叫成了狐狸……”老卒说着也低低地笑了,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参议,一步也不要退!我这只老狐狸就挡在你身前,也死在你身前!只求你立住这旗,你不退,军心就还可以挽回,你就还有机会带这些为你冲阵的兄弟寻条活路!”

说话间,女真轻骑已冲到阵前,胡六忽然举刀,大声喝道:“稳住——杀!”

可这些溃军仓促间结成的阵列依然如薄冰一样脆弱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女真骑兵舍命突击,他们之中有人闭着眼赌命、有人抛下兵刃转身、也有舍命迎上前去。

二三十骑女真战兵转眼间撞入了这些溃军的阵列,他们胯下坐骑被长枪刺中,摔下马来,扬起一连串的雪尘。

而阵势正中那面被血浸透的旗帜却始终未曾动一下!

“砍了那旗!然后把那宋人军将给我捉来!”

纷乱的战场上,一员矮壮的女真武士从雪地上狼狈爬起,指着落雪中那面赤旗和旗下瘦弱的宋人,红着眼嘶吼。

他的战马被一名宋军甲士不要命地砍断了腿,虽然自己过马一刀也将那甲士砍翻在雪地中,却从马上摔了出去,打了好几个滚,天旋地转。

唯有眼前不远处那面可恶的殷红旗帜还立在雪中,看着刺眼!

他的周围,一些被冲散的宋军甲士正勉强聚拢在一起,他们平端着长枪战战兢兢上前,可这女真武士只举了举刀,便将他们吓得四散逃亡。

“废物!”女真武士冷哼一声,环视四周。

若说刚刚,仅凭着二三十轻骑来闯这忽然聚集起来的宋军军阵他还有些忐忑,那么现在,见到破阵之后这些宋军溃兵的表现,他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宋军依然是他认识的那支宋军,西路大军此次破太原、渡黄河、围汴京,遇上的宋军要么作壁上观,要么望风而逃,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明明已经被击溃的败军,能够再度汇集,阵列而战的?

这些宋人,他们自私又懦弱,根本没有勇气与他们女真武士刀锋相对。更不可能因为一面旗和一个人,就变得坚韧敢战起来!

“跑什么?咱们还跑得了么!一起杀上去!干死这群女真蛮子!”他看到那个赤旗下的宋人身上连甲都没有,只披着件染血的黑袍,在旗下不住地兜着战马,将这些刚刚溃散的宋军步卒又给拦住。

那人看起来很是年轻,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上阵厮杀的样子。

可却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带着这些已近崩溃的队伍,将他们阻隔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外!

可他们这队还是完颜宗翰身边的亲卫谋克,一直以勇武著称,怎能容忍这些明明已经被击溃过一次的宋军在自己当面逞威?

他是完颜宗翰这个亲卫谋克当中的蒲里衍,手下有五十战兵,即便在宗翰身边也算得上是蛮勇敢战!

这次冲阵,这蒲里衍也丝毫没有保留,领头冲在了最前面、也第一个撞入宋军阵列之中!却没想到这宋军阵列竟败而未溃,那马上的宋人文臣居然还在拼了命地组织溃军反击!

“谁还带着弓箭!射杀那旗下文官!不能让他再聚起宋人了。”这蒲里衍挥刀架开刺来的长枪,顺手一刀便把拼命杀过来的宋人军士砍倒在雪地里。这些宋军的刺击像女人一样软绵无力,可关键的是他们正一队队被集结起来,向自己这边反击!

“某来!”他身后的一位亲卫当即停步,从背上扯下弓箭,附近三位女真战兵见状默契地挥刀执盾,卫护在他们面前。

那射手也毫不含糊,战场上满弓只是虚虚一瞄,跟着便是接连两箭射出。

第一支箭擦着顾渊的头顶飞了出去,第二支箭飞来的时候,顾渊身前的胡六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老狐狸眯着眼睛,拿刀斜斜地磕了一下,将那势大力沉的一箭磕飞,也让顾渊翻涌的热血凉了下来——他知道,这些突阵的女真轻骑显然已经盯上了自己!

“留心冷箭!”胡六提醒一声,从马鞍侧扯过一张骑弓。

这负了伤的老卒只虚虚地瞄了一下,接着便还射三箭回去。

箭势连珠,刺透雪幕,刚刚放箭之处那些纷纷扰扰的女真骑士之中,当即便有人中箭倒地不起。可那些步战的女真战兵便飞快地反应过来,他们伏低身子,以两幅盾牌撑着,向顾渊所在的大旗下突来!

风雪之中,忽然响起凶狠的嘶吼,只见最后一波涌上去的宋军与那些女真战兵厮杀在一起,可他们这些阵列只勉强支持了片刻便支离破碎开来。

“护旗!顾参议!这时候千万不能退了!我们也无路可退了!”老狐狸见状不放心地吼了一句,他转过头,只见那文文弱弱的参议紧握着剑,倒的确没有丝毫退意!

“一百多人,被这二三十人马一冲便能溃成这样!我们宋军,真就这么不堪战?”顾渊迎上胡六的目光,苦笑着问道。

老狐狸没有回答他,而顾渊似乎也没有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他立在旗下,眼看着那小队女真战兵踏雪闯阵、眼看着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阵列在对方的兵锋威逼前就已经崩溃……

破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七八个女真骑士明显是配合默契的战阵精锐,一冲之下竟无人能敌,自己面前那单薄的阵列被一冲而破,当即便有半数宋军军士逃散。

“集军!集军!再过来几个兄弟,跟着你胡爷爷把那些鞑子给宰了!都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我就不信他们能变出三头六臂来!”

顾渊的身旁,老狐狸还在不断向那几个破阵而入的女真人放箭,可骑弓本身力弱,那几个女真人被他放倒一个也有了防备,后续的箭矢都被随身的盾牌挡住,再难造成什么有效杀伤。

而他叫了半天,周围也就聚上来那几个零散的宋军溃军,最多还可算上那青衫少年,不过十人左右。对上这些凶悍的女真谋克,他们没有半点底气。

顾渊缓缓吐了口气,也顾不得乱军之中有冷箭瞄向他,只是扫视了一下眼前战场。想再看一看这场被他一腔孤勇掀起的反击——漫天弥漫的雪尘和喊杀之中,已经尽是金铁交锋的声音,这支溃军看起来已经被激起了最后的血勇,想要死中求活!

“上!砍了那带头的女真鞑子!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死不灭的勇士!”

……

“跟我上!拿下那宋人军将,砍了他的将旗!这天底下,比我们女真勇士还敢战耐战的宋军就还没生出来!”

混乱之中,突阵的女真蒲里衍也在不顾一切地大喊,而后他也不顾究竟还有几个人能跟上自己,挥刀荡开刺来的一挺长枪,便大踏步地向宋人脆弱军阵的核心杀去。

宋军军阵本就是败军被强行捏合成阵,此时此刻当然变为混乱不堪、各自为战。

那蒲里衍此刻也知道自己这二十余人陷在阵中,若不能速战速决击溃这些宋军的勇气,早晚是个麻烦。因此拼了命地呼喝,招呼同样冲进来的几个轻骑就向前压上!

而顾渊这边,他只能呆呆地守着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指挥这已经陷入乱战的溃军!

如今他前面原本的阵列,眨眼之间便雪融冰消,那带队的女真人已经扑到近前,刀光近在咫尺,他甚至都能看到他狰狞的面孔!

注:蒲里衍,金官名,谋克长副手,半百户,统五十战兵。

“这就要完蛋了吗?

我这穿越者还真是失败……

不知道死了之后,会不会重开进度……

不知道那女真人的刀砍上来痛不痛……

早知道就不这么头铁上来充英雄了……”

挡在顾渊身前最后一排甲士溃散,他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正从缺口之中冲杀出来。

他们披着皮甲,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得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看见领头那个看着像是头目一样的女真人举刀指着自己,狞笑着喊了句什么。

他们挥刀持枪,杀散最后几个宋军甲士,而后向着自己身后这面战旗,大步走来。

“喂……老狐狸,这剑在马上该怎么使?”顾渊看了看身前胡六,还是苦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啊,跨过九百年时空,自己也就激昂了瞬间、当了瞬间的英雄,如今便要被那些恶鬼一样的女真人杀死在这雪地中,就像杀死一条狗。

老卒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料到这杭州出了名的富庶公子居然真的敢拔剑冲阵。不过他最后还是简单点拨了两句:“……把剑横在身侧,手腕不要太用劲,过马瞬间,靠马力带过去就行……你没上过战阵,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策动战马,朝着那几个杀入阵中的女真战兵直冲过去。

顾渊深吸口气,随即跟上。

轻骑在大雪和乱军之中冲杀,顾渊跟着胡六,才发现这个一心只想着将他的兄弟救出修罗场的老卒竟出乎意料的精锐能战!

哪怕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居然还能强撑着,在马上骑战。

那几个冲破了阵线的女真兵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砍翻一个,后面一人转身弯弓搭箭,想要将这忽然冒出来的轻骑射杀,却没防备顾渊落在后面几步,斜刺出来一剑掠过,将他也砍翻在雪地上。

金属划过肌肉骨骼的感觉顺着剑刃传来,让顾渊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一切却似乎有着天然的熟悉。

冰凉的血顺着剑刃流淌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可就这犹豫的一瞬,他的剑刃竟被人忽地抓住,一时脱手不及整个人也被跟着拉下马来!

刚刚那领军冲阵的蒲里衍也没料到那原本立马在战旗下的年轻人居然连甲都不穿,就敢跟着亲卫冲杀过来!

他们原本就是轻骑强行冲阵,此刻战马已失,又被宋军这最后几骑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就被那领头的亲卫杀伤两人。

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原本以为他是个有些胆略的宋人军将,可看他那个样子,分明就是一个连剑都用不好的文官!

于是,这蒲里衍忍不住怒意勃发,在那小子从自己身边策马而过的瞬间抓住了他的剑,也不管剑锋锐利割伤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接着,他从腰间举起短刀,高高举起,要将这胆大妄为还要组织反击的文官给宰了。

而顾渊骤然从马上坠落,雪地松软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自己也被摔得天旋地转,剑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看到有人冲上来他也是本能地举起胳膊格挡,可那刀却迟迟没有挨到身上!

待看清的时候却看到胡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从马上滚落,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女真头目原本就凶狠,胡六重伤之下只拼了两下刀便被磕飞一旁,可这生死关头,这只狐狸却索性合身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蒲里衡,也不管他手中匕首胡乱刺在自己肩上背上,只是红着眼朝顾渊吼道:“护旗——顾参议……护旗!”

他说完,也发了狠,竟一口咬在了那女真蒲里衡的喉咙上,像是一只被熊逼到了绝境的雄狐……

顾渊看着这一切,瞠目欲裂。

他跌跌撞撞自雪地上抄起一柄不知是谁丢下的刀,一步三滑冲杀过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了那只老狐狸了!

胡六将那女真头目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直到确认他不再挣扎方才松口,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渊——满脸的血、嘴里也汩汩地向外吐着血,可哪怕是这样,也还是喘息着,朝着他嘶吼:“参议……顾三郎,你是那逆着溃军冲锋的人……你要活下去,救我们这最后的白梃兵!”

顾渊来不及回答,转眼间已经正面迎上一个女真甲士,想也不想就是一刀劈过去,对方横刀封挡,力气大得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可顾渊也根本顾不上许多,只是一刀又一刀连续劈下,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刀法力量,就好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样,比之与其相对的女真武士,丝毫不落下风。

他的周围,溃散开来的宋军正在再度转身杀回来,这些溃军原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却败给了怯懦。

可当他们跑出几步回头,发现女真轻骑虽然闯入了阵列,但阵中那面旗帜竟然丝毫未动!

——拼死一战的勇气终于压倒了心底的那点胆怯。溃逃的宋军再度反卷回来,将那些女真人淹没在一片喊杀之中。

一名受创的女真骑士失了战马,跌跌撞撞冲过几个溃兵的阻拦,想要砍倒那面可恶的赤旗。却不料被一个连甲都没有的文官双手持刀,硬生生地隔住。

他大吼一声,想靠蛮力压倒这可恶的南朝小子,却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见半截染血的剑锋从自己胸口刺出。

“彬甫——你倒有几分胆略!”顾渊一脚踹翻那已没了生息的女真人,看清帮自己的居然是刚刚那个青衫少年,方才喘了口气。

环视四周,只见围绕着这面战旗,双方已经躺下了不下十来人,而眼看着杀入阵中的金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他们被彻底打散,被三五溃军围拢一个,只能嘶吼着困兽犹斗。

“去寻那老狐狸,看看他是死是活!”他冲着虞允文说道。

而后,顾渊随手扔掉手中那柄缺口无数的刀——反正这满地都是残肢、满地都是兵刃,随手一摸抄起来朝着金人捅过去就是。更何况,他似乎对这样的杀戮技艺还有着天然的熟悉,下手也是越来越稳、越来越狠。

刚刚一番苦战,血水已经溅了他半边身子,让他看上去也如沐血的猛兽,凶悍狰狞比起女真人也差不了太多。

而现在这黑衣的公子再次举起被血浸透的战旗,在无边的大雪里,冲着四野的溃军呼喝:“——还能动的,跟我走!去救白梃兵!也是救你们自己!”

他的周围,百余溃军用嘈杂的呐喊回应了这命令。

他们不知道这个半身锦缎黑衣、半身冰凝鲜血的人只是一个用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后代——或者他们中有的人知道,却已经不在乎了。

战场像修罗地狱、金人如不死恶鬼,他们若想活下去,也只能让自己化作恶鬼,再跟着这鬼神一样人物,拿鲜血和性命去搏一场奇迹!

大队大队的宋军溃兵顾不上整队,跟着那殷红的战旗,同样浑身浴血!

而在更远处,几百个原本已经失却了战意的男人正在向这里汇集,从远处的汴京城上望去,他们的身影就像是皑皑雪原中忽然泛起了一股赤潮!

“父帅……城下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耸的城墙上没有军士,只有一名英武的青年,问自己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将。

“没什么,只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那些怯懦的心……”

……

在城头守军的目力之外,大雪漫天,遮盖住人与马的视线。

可两支军队生死厮杀的声音却穿透雪幕,不住地传来。

一队明显也是被打散的宋军轻骑在雪中艰难跋涉。

领军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大骑将,他拎着柄形制骇人的斩马刀,甲胄上全是血,白色雪花沾在上面,转眼也被染红。

“有意思了,汴京城下,除了咱们,竟还有兵马在厮杀?”

他听见这些喊杀,索性勒住马,使了个眼色。接着两骑轻骑离开队伍,驰上附近高地。

“韩统领!南边一里开外,似乎有大队人马交战!”

一名斥候很快回报,可是风雪遮天,他们也看不见战况。

“都这时候了还没有被击溃,反倒闹出这么大片动静……不知道哪路的兵马这么能战……走!我们过去看看!”那骑将掏出酒囊,将里面最后几滴烈酒灌入肚子里,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酒囊宝贝地收到鞍后。

十几剽悍精锐的轻骑跟在他的马后,每一骑的马脖子上多少都拴着几个女真人头。

他们虽然也一个个战得人困马乏,可听到这个命令,居然也没有任何惧色。

有些骑兵甚至还擦着自己的兵刃策马赶了上来,笑着打趣:“统领这是要救他们?若我说带着那些累赘有甚意思,凭咱们这十几人马,风雪之中来去无踪的,就是杀穿他们女真大营又有什么难的?”

“就是,就是!泼韩五,救那些废物也不计咱们军功,有这气力还不如再寻一队女真哨骑杀了,也好给我回去取婆娘再攒点本钱。”

那统领随手用马鞭轻轻抽了回去:“不过是杀了两队落单的女真骑军,看把你们能的!你韩老子要是有杀穿女真大营的本事,这时候应该已经坐在汴京城里面吃酒,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赌债头疼了。”

他手下叫的是自己诨名,他也没有半点生气,反倒颇有些混不吝地回答:“你们这些混球耳朵都给我们竖起来!这见鬼的天气,女真鞑子可比咱们适应,可别再叫他们给打了埋伏!”

“知道!韩统领!”旁边一员骑将笑吟吟地策马高速掠过,“别看咱们就这么点人,可都是伐西夏、平方腊,燕云、河东一路血战过来的!还能不明白这基本的道理?周围高地都有咱们兄弟警戒,你就放心带我们冲阵便是!”

可是那骑将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尖利的啸声,西北处只听见一声:“金军骑军!二十有……”接着,那高处的斥候便被几支羽箭射中,连人带马软软地倒在雪丘之上。

姓韩的统领见状没有半点犹豫,提刀向那方向一指:“抢下那处高丘,能碰就碰一下!直娘贼,那处战场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女真人也在往那边支援?”

这统领刚要再说些什么,自己却没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惹得旁边的军士一通嘲笑:“泼韩五,怎么这么点雪就染上风寒了?当年杀西贼的时候,你可是雪地里猫了一天一夜……这是年纪大了?还是当上了统领身子骨就软了?”

“闭上你的狗嘴!”

姓韩的骑将也毫不犹豫地笑骂回去:“女真人的号角催命一样响,肯定是战事不顺!赶紧宰了眼前这些碍眼的废物赶过去帮忙,不要只顾着割头。这二十人头,我泼韩五都给你们都记下了!”

……

刺耳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宋骑军指挥使刘国庆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和密集落下的雪幕,视线中只有一片血光。

他的面甲破碎了,一名金人轻骑在极近距离放箭,冷箭被面甲挡住,可是破碎的金属也划伤了他的左眼,让他看这天地一切都只剩下血色。

他的兄弟们被压在一片绵延起伏的雪丘洼地中,分割开来,只能三五成群苦苦支撑。

那个精锐女真谋克虽然也被他们杀伤甚重,可最终还是获得了战场主动。

雪地中重骑冲阵对马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惊人的!

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战了几场,与这些女真轻骑一番对撞厮杀之后也再难去拼杀出足够的回旋空间……

女真轻骑嘴上怪叫着,围着这些雪地中再也冲击不起来的宋军重骑绕着圈的厮杀,到最后,每个白梃兵身上都多多少少挂着五六支箭,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依靠着甲胄精良抵挡女真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那些被打散的溃军被聚集起来发起了些许反击,可眨眼间便又被这支女真精锐杀散,眼看是指望不上……

“指挥!让兄弟们再冲一次吧——你是大宋最后一个白梃兵指挥!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此处!”

有自己的亲卫重骑突过来,举着张不知哪个女真鞑子手里夺过来的牛皮圆盾替他遮挡零星的流矢,可刘国庆却只摆摆手。

“用不着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指挥……而且也不会再有什么白梃兵了。”

刘国庆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身边所剩不多的重骑,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容里还带着桀骜和莫大的自信,“——不过再冲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完颜宗翰身边精锐谋克,也不过如此!那么多人围攻我们几十残军还吃不下!”

他说着忽然再次扬起马槊,寻了个看上去穿着最华贵,看起来也一直被护在中间的年轻女真贵族怪叫了一声,然后说道:“那边那鞑子,看你这脸上白白净净,都赶上杭州青楼唱曲的姐儿!莫不是那个完颜宗翰养的兔儿相公,你刘爷爷也就是不好这口,不然一定把你捉回去,做个压帐的小妾!”

他这挑衅说得下流无比,也恶毒无比,当然招致了一连串的箭雨。

就连身旁替他遮护的那两个重骑举着盾还忍不住喃喃分说一句:“咱们指挥别看长得粗豪,说起阴阳话的本事真算是西军第一将,就是泼韩五过来了怕也比不过他……”

而那群女真骑军显然也听懂了他的挑衅,当即不再绕着圈的袭扰游击,而是再次汇集在一起,要与这些久战之后疲惫不堪的精锐重骑做硬碰硬的交手!

被刘国庆指着鼻子骂兔儿相公的女真亲贵不是别人,正是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的长子完颜设也马!

他这一辈是看着父辈们的传奇成长起来的!

从护步达岗到燕京、再到太原、靖康,他们这些女真亲贵以剑以火,予智予雄,仅仅十年就从一个小小渔猎民族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强横无比的军事帝国。

他现在最恨自己没有早生五年,赶上女真灭辽的倾天大战。

以至于等到了可以骑马上阵的年纪,仗都被父辈们打光了。自己骑在马上想像女真勇士一样去追求功业,却最多只能在重重护卫之下追逐那些软弱的宋人,以至于今天,一股败军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叫嚣!

他的汉话是被父帅拿鞭子抽着学的,并不如何好。自然听不懂“兔儿相公”是什么意思。可是看那些宋人重骑队伍里传来的阵阵哄笑,还有那什么压帐小妾,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因此强令着护卫自己的谋克进兵。

那女真精锐谋克的号角声已经不再响起,因为他们的小王爷已经打算强压着他们,全军投入和这些残存白梃兵的血腥厮杀中。

他要亲手屠光这穷途末路的宋人重骑!

他要把那耻笑自己的宋军骑将活捉过来,拿他的头颅做自己的酒碗!

可真的冲上去才发现,这些宋军不是一般的精锐,尤其是那身甲胄!

自己枪刺剑砍未必能透甲而入,只有少量亲卫手中的铁骨朵能够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而那些宋军重骑也当真难啃得狠,哪怕血都快流尽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与他们这些女真精锐杀戮不休。

“——这些宋军,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早上杀散他们的时候不还是一触即溃的么!”

乱军之中,完颜设也马大声吼道,似乎是在问身旁亲卫,也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

顾渊举着他的战旗在战场边缘不到百步的地方停下,刚刚发动冲锋的女真轻骑已经被他们杀了个干净。

他们迫近了骑兵战场的边缘,这是最后一次整队,为了收拢更多的溃军,他甚至特意多停了一阵。

只是如今,老狐狸还躺在刚刚那无名雪丘的某处,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替他指挥这支临时拉起来的军队,也不会有人教他这个自九百年后的来客该如何打仗了……

骑军厮杀的战场上,白梃兵和女真谋克都已经没了队列,全都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金属和金属的对撞响成一片!

女真轻骑快马,局面上占优,可是白梃兵却凭着甲胄精良也还在咬牙坚持。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落雪之中沉默的甲士。

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依然士气低落,但是看那些刚刚经历了杀戮的眼神,好歹有了点死中求活的决心。

“跟着老子的战旗,再杀一阵!记住,老子会始终站在你们的身前!”顾渊没有犹豫,举着旗就向前大踏步的压过去。

忽然响起的喊杀声让交战中的两支骑军也禁不住暂停了一下厮杀,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几百人的队伍漫过荒芜的雪原,像是一阵浪涌,毫无章法地冲进本就已经搅成血色漩涡的修罗场中。

刘国庆骑在马上,远远听到喊杀声接近,最开始还以为是之前分出去那小队女真骑士击溃了那些溃军,如今正横扫回来,而自己陷在这阵中也到了最后时刻。

可过了一阵,却看到从那低矮雪丘上先是冒出一面被血浸透的赤旗,进而是几百宋军沉默地出现。

哪怕他们满身的狼狈、哪怕他们衣甲残破,但他们还是来了!

击溃了那些女真精锐,手中仍然握着自己的刀剑和自己的命运!

“顾三郎——真有你的!我刘某人果然没有赌错!”看到这,这可能是大宋最后一位白梃重骑指挥使大喝一声,将马槊舞成一条长鞭。

周围两个女真轻骑原本与他缠斗得有来有回,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好几个伤口,却不料他这忽然变招当即一人便被打下马去。

剩下一个女真骑士勇武非凡,他凌空抓住扫来的马槊,夹在自己胳膊下面看上去要和这骑将赌气角力一样,却没有防备后面已经有步军杀到!只得弃了这长槊,随手捞了个刀鞘去挡攒刺过来的长枪。

“这骰子可还没有停下!需要我们再往上加注!刘指挥,你还有本钱能押得上这赌桌么?”隔着纷乱的战场,顾渊将战旗插在已经被染红的雪原上,高声喊道。

“我们白梃兵,可是连命都押上了!哪里去找什么本钱。剩下的,只有靠你了!”刘国庆狞笑着大吼。

他趁着自己的对手分神,放开手中马槊,拔出腰刀只是一挥,冷厉的刀光划过脖颈,带起大股的热血,那女真战兵捂着创口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自己脖颈处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呜咽。

接着大队步兵从他身边掠过,长枪甲士组成的锋线像是一把铁筛,将接触到的女真轻骑大半打落马下。

失去了机动性的女真轻骑此时再想拉开距离与之追逐交战已经是来不及。那些重新组织起来的宋军四五人一组,拿着长枪大盾不由分说就捅了上来,将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这已经浸染了太多鲜血的雪原上。

侥幸躲开攒刺或者见机得快的女真轻骑则护着完颜设也马退走到一旁,他们隔着五十步的距离,喘着粗气休整,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思。

“大宋——万胜!”

看到这样的情形,后队已经有宋军步卒开始爆发出欢呼,他们也不在乎这队女真谋克的背后还有没有援军,总之这一阵已经是宋军勤王以来难得的胜仗!

可这样的欢呼也只持续短暂的瞬间。

“顾参议——女真援军!”

一个刚刚爬起来的步卒向北指去,只看见旁边的雪丘上腾起了一片扬起的雪尘,转眼间就有女真轻骑越过丘陵杀了下来,让顾渊觉得几乎手脚冰凉!

跨越近千年时空,为什么别的小说里穿越者都是在各什么王公宰相家,和人风花雪月便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为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便是风刀霜剑、雪原溃军!

需要拎着拼命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他好不容易鼓起血勇,这才刚刚见到些许胜机,却几乎被这来援的几十女真轻骑给淹没了!

可就算如此,他这顾参议还是得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样子,挥着刀向周围的士卒声嘶力竭:“后队转身,列阵迎敌!慌什么!不过二十轻骑,宰了他们,我们照样走得脱!”

无数涌动的乱军中,完颜设也马终于看到了那面战旗,看到了那个旗下拼命组织反击的宋人。

他原以为那至少会是个宋人军将,却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文弱不堪的南朝文官。

那个人染血的袍子已经破碎,站在旗下身影瘦削。

可是面对女真骑军的前后夹击,竟然还敢以这种刚刚组织起来的溃军做两面交战——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根本不知兵的书生!要么就是这些勤王兵马之中的核心人物,手下尽是些敢为他死战到底的疯子!

仗打到这个份上,这位女真贵族反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毕竟若是回去告诉父帅自己带着他的亲卫谋克被一个不知兵的书生逼到这个份上,他的脸上也多少无光。

这女真西路军统帅的儿子,看到那些宋人步军明明剑甲俱残,却还是听令地回转,而后立好长枪,看上去竟是要做决死一战!可笑自己这所谓的亲卫谋克却被宋人重骑和残兵死死缠住,这时候还要等着援兵来救!

一时心血激荡之下,他也跃马挺枪,从自己仅剩的几个护卫身后冲出来,朝着那赤旗下的年轻宋人官僚驰马突击:“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在此!那宋人——前来受死!”

刘国庆挡在他冲锋的线路上,只是他也刚刚被一个女真轻骑从马上扑落,腰刀折断,马槊更不知道被丢到了战场何处,正跪在雪地上死死扼住身下女真骑士的脖子。

他听到这女真贵族的叫嚣,看见他朝着顾渊冲去,有心想冲上去拦住,可只觉得小腿一痛。

那几乎被他扼死在身下的女真轻骑,垂死之际居然不知从哪寻来个匕首,胡乱扎到了他腿上。

剧痛让他当即又跪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女真贵族单骑突阵而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深吸口气,警告道:“顾三郎!当心身后!”

顾渊听见了警训,转身自然也瞥见了直冲自己而来的女真轻骑。

可他的眼前已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为自己抵挡,而他也向那些追随自己旗帜的甲士们承诺过,他将永远在他们身前!

“完颜设也马?没听说过……”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将手中单刀高举,架在左臂上,重心微微压低,就站在旗前等着那女真亲贵前来冲杀!

他们双方都没了退路!

在这小小的局部战场上,这就是将对将、王与王的决斗!

那匹雄健的黑马吐着热气,踏着血流结成的冰河向他直冲而来。

四下里的喊杀喧嚣开始迅速变得遥远,好像每个人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时间被减慢成一场梦。

他看见完颜设也马撞飞了两名搏杀中的甲士,可最后关头,这个年轻的女真贵族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直接以骑兵冲击将他了结。

黑马长嘶而立,那个女真贵族在最后时刻竟握着手中长枪的尾端,将一杆长枪用作长鞭当头劈下,势如山崩!

顾渊咬着牙执刀封挡,借着刀刃一斜,将这一击大半力道卸掉,让那长枪顺着刀刃滑出去,溅起连串的火星。

可他还来不及喘息,就又看到另一杆长枪如同一条毒龙,从他下盘向上冷狠地探来。

这完颜设也马虽然是个来战场上捡军功的女真贵族,可他的枪法造诣显然也已经能够堪比那些精锐武士!

他从一开始就酝酿着这充满技巧的一击,存了用这华丽杀招结果这宋人,从而让自己战场立威的心思!

此时此刻,顾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无从反应,只是仿佛遵循着本能,上前一脚踏稳稳地踏在从下方刺来的长枪上!然后借力腾空,揉身跃起,在半空中像鹰一样盘旋转身,接着一刀劈下!

这一瞬间的攻守相易,犹如鬼神出枪、而后鬼神破势!

待他反应过来时候,完颜设也马热腾腾的血已经泼在自己脸上……

那具失了全身气力的身体被雄健战马拖带着,脖子处的伤口仍然大股大股地向外涌着鲜血,在雪地上拖行,越走越远……像是一条红色的绸缎。

天地一片寂静!

顾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都随着那一刀流走,手中的刀也仿佛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然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勉力回过头去,只看到雪幕之中,女真轻骑正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竟丝毫不顾周边宋军的追杀拦阻,哭丧着、嚎叫着向他这里亡命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真骑士离着还有二三十步远就朝着他掷出了手中长矛,顾渊鼓起最后的力气挥刀格挡,可自己手腕似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软绵绵地将长矛磕飞出去,刀也从自己手中脱出。

正在此时,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飞来,射在他腰间,让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跪倒在战旗下。

沸腾的热血凉了下来,彻骨的冰寒沿着他四肢百骸开始蔓延……

“真冷啊……”他单膝跪在雪地上,看着周围战场,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漫天神佛低语。

那女真轻骑还在接近,他面目狰狞亮出弯刀,可胸口忽然就透出半截刀锋!

原来是刘国庆情急之下寻了柄刀,掷了过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对于之后那些女真骑兵,这个白梃兵指挥却也再没有援救的手段……

顾渊居然朝着刘国庆笑了笑,似乎是在向他致意,而后他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

最后时刻,他到底还是胆怯了……

他感觉到凌厉的冷风拂过自己发梢,可等待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柄长大的斩马刀平贴在自己头上,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那当头劈下的刀光。

“直娘贼!哪里冒出来的文官,真是带种,你刚刚那以步制骑的手段,这十年之中,就是西军里也无人能及!”

有人粗声粗气地冲他嚷嚷着,他睁开眼,看着十几骑宋军轻骑不知从哪里撞破雪幕而来,如怒潮一样吞没了那些女真亲卫的反击。

而再茫然回过头去,那些从雪丘上奔驰而下的女真援军也被步卒溃兵死死缠住,腾出手来的白梃兵正拼了命地打马,试图兜住他们的侧后。

那些女真援兵本就数量不多,此时被这些重骑反包在阵中,也是再无什么翻盘的可能——这一阵厮杀总算彻底底定!

顾渊扶着旗,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他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又看了看重重雪幕后那沉默的汴京城,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救了自己的络腮胡骑将身上。

“我是河北路统制王渊麾下统领韩世忠!领一千精骑来援汴京,拼得只剩下这十几个兄弟……你们又是哪一路的?倒是好大的手笔,竟然在女真人眼皮底下杀了几乎杀干净他们一整个谋克!”

那骑将也不和他客气,见着战事尘埃落定,也好奇地带着马绕着他不住兜圈,说起话来也是痞里痞气的,看起来与其说是军将,倒像个马匪多一点。

“韩世忠……韩世忠?”

顾渊喃喃地念了两声这名字,才忽然反应过来!

这可是韩良臣、韩蓟王啊!

两宋之交大宋最为闪耀的将星之一!

他竟然也参与了汴京之战,而且看这样子也是矢尽枪折,拼到了极限!

“兔子蹬鹰、拼死一搏而已,倒是让韩太尉见笑……”顾渊嘶哑着说,接着从地上又寻了一柄看上去还算完好的刀。

他想向那些追随自己的军士们再说些什么,可嗓子却干得像是要燃烧起来,根本发不出声。

最后,只能将沾血的长刀高高扬起,刀锋指向阴霾天空,沉默地向整个战场示意!

他的身侧,无论韩世忠、刘国庆还是那些刚刚厮杀完,正拼命喘息着的宋军军士一个个都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这是大宋的文官啊!

是见到打仗恨不得躲到百里开外的坚城之中的文官!

这个群体中何曾见过还敢在这汴京陷落、万军皆溃的时候,聚拢几股败军向发起冲锋的人!

哪怕他是个小小参议!

可惜他只是个小小参议!

若是这大宋多一些这样的文臣,他们这些厮杀汉又如何会把仗打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们合军一处,解决掉最后还在拼死挣扎的女真人,然后忍不住地扬起手中兵刃。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顾参议——万胜!大宋——万胜!”

紧接他们也不顾这呼声是否可能会招来大队女真骑军,只是纵情呐喊,山呼海啸一般响彻雪原——

岳王庙前誓要再复乾坤的人……

汴梁城下跃马拔剑逆着溃军冲锋的人……

千年时光一跃而过……

顾渊扬旗执刀的身影,就这样被刻印在汴京平原冬日飘雪的天空下。

最新更新
继续看书

同类推荐

猜你喜欢